悬崖距海面足有十三四丈的高度,傍晚的时候就算拿照明设备往下照,也根本看不清海面的情况,而只能听到底下的雨水打在崖壁上的巨大声响。
林郁小组的人因为本来就预定以跳崖的方式撤离战场,所以大部分都是蛙人部队的人,也只有蛙人部队才最擅长这样的高空落水。然而看到现场的情况,却是最老练的蛙人队员也犹豫了一下。
林郁看了一眼其中最有经验的蛙人队员,“能跳吗,这种情况?”
后者往下探了探,听了会儿浪打岩壁的声音,又辨了下风向,在沉思后坚定点头,“能。”
林郁收回目光,语气不容置疑,“那就跳。”
虽然有所犹豫,但以蛙人开始,所有的人都还是一个个的跳了下去,到最后崖上只剩下林郁和蔡小丁。
林郁看向蔡小丁,“该你了。”
蔡小丁瑟缩了一下,在黑暗里发出哭腔,“不……不跳行吗?”
林郁皱了下眉,“把眼泪收起来!”
蔡小丁因为恐惧而有些失控地喊:“我才十九岁!我不想跳!凭什么?凭什么别的十九岁的孩子就都有父母疼着,亲戚护着,我就得离开父母,拿着自己的命来冒这种险?这不就是个演习嘛,又不是真的,干吗非得往下跳。我们不跳,就走下去,不行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嘤嘤地恳求。
林郁静默了一秒,“因为你选择了来当兵,这就是一切的答案。你放心,你不想跳,我不会强迫地把你推下去,选择权是在你自己手上的。不过,你不跳,就意味着几分钟后你会被俘虏——虽然只是假定性俘虏。但这也同样是你自己的选择,选择在‘战场’上被俘,做一个懦夫。一切都随便你。”
蔡小丁瞪着林郁看不真切的脸,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因为林郁的话而感到愤怒,“我不是懦夫!”
林郁不说话,径自安静地走到刚刚由蛙人部队的老人儿选出的最佳跳水点。
蔡小丁深呼吸了几次,大步上前,一把将林郁拽开,自己站上去,狠狠地道:“我不是懦夫,宁死不降,是我们蛙人的信念。”
林郁轻笑,“是吗?”
蔡小丁的鼻子里喷着粗气,恨恨地瞪了林郁两秒,他扭头,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底下,又一次落水声清晰可闻。
而不远处的身后,也现出了亮光。
“敌人”正搜寻而来。
林郁站到跳水点,轻轻地跳了下去。
在游回到接应舰艇之后,林郁小组在演习中的任务便彻底结束。
林郁浑身湿透地靠在围栏上,抹着脸上的水。
王弼搜寻了一圈回来,高兴地向林郁报告,“都回来了,所有人一个不差。”
林郁点头,往旁边看了一眼,蔡小丁正被蛙人的一个老人儿夹在腋下使劲揉搓,脸上现出孩子一般的笑容。
王弼也顺着林郁的视线瞄了一下,随后不屑地哼了一声,“切,当了兵还撒娇。”
林郁两只胳膊靠后,搭在围栏上,漫不经心地回应,“才十九岁嘛。”
王弼撇了撇嘴,突然坏笑地张开手臂,“对了芋头,你也才二十一嘛,要不要也到我的怀里撒撒娇?”
林郁很不屑地瞄他一眼,没有搭理。
在舰艇里歇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林郁等人被送回到岸上。
同时回来的,还有另一支特种分队。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首先被人用担架抬回岸上。
王弼看见,激动地冲过去,扒住那人,“喂,老毕,你没事吧?”
老毕双眼无神地看了王弼一眼,答非所问地喃喃回应:“程队死了,为了救我……”
远远地,林郁听见,一下子顿住。
突然想起不久之前程绪说过的话……
林郁闭了下眼,人生里最大的玩笑不是一语成谶,而是约定成真,可对象却不是当初约定的那个。
59
演习结束了,程绪却没能回来。
程绪小组在演习时所担当的是肃清哨岗的任务,因而在演习进行中整个小组又被分成了若干小队,平均每队两到三人。程绪所在的小队除他和老毕外还有另一个人。
据那人报告,他们当时的任务是从一处岩壁攀爬上去,消灭掉岩壁上面的几处暗哨。可因为先前的雨水,岩壁湿滑,攀爬的时候老毕一不小心摔了下去,程绪为了救老毕不得不又爬了下去。可找到老毕的时候老毕已经受了重伤,而且掉的位置也不是很好,因为底下就有一处漩涡,如果一不小心真的掉下去,那就算是特战队员也无法轻易的从漩涡中挣脱并存活下来。
可因为老毕受伤实在太重,又无法长时间在岩壁上支撑,程绪只得以自己做了老毕的垫脚,一点点托了老毕上来。可就在他将老毕送到一个可以暂呆的岩壁凸起时,程绪脚下的石块突然滑落,他也就摔了下去。
老毕亲眼看着程绪掉到漩涡,等到其他小队的人员收到消息前来救护的时候,已经再找不到程绪的身影。
除了程绪的失踪和老毕以及另一小队的两名队员的重伤,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情况下,演戏已算是极为成功的结束。
天亮时,海上也彻底放晴,一排排舰艇随着演习的结束重新靠进港口,一切看起来都该是再美好不过的情景。
可对于所有已经回到暂住区的特战队员来说,这却是一个无比阴霾的早晨。
徐曼不顾军衔地抓着李赢的领子,激动地大吼:“队长是昨天晚上掉到海里失踪的,可是你们今天早上才把搜寻船派出去!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不是想认真找队长?”
一向笑得总像怀揣算计的李赢此时也皱紧了眉头,没有计较徐曼的无礼,他低声下气地想要安抚:“我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派了搜寻船,相信我,只要程队长还活着……”
“什么叫做他妈的还活着?你觉得我们队长会死吗?告诉你,我们队长是从无数次从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他妈的他上战场的次数比你他妈的拿枪的次数还多!”徐曼暴躁地发着飚,完全无法忍受任何人来对程绪做最快的猜测。
一旁的王弼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抱住徐曼,想把他从无辜被狂吼的李赢身上拽下来,“徐曼你冷静点,谁也没说程队会死。他一定会回来的,搜寻船也一定会找到他的。”谁都不敢说,所谓的搜寻船其实也许是该叫做打捞船才更为合适。
林郁站在一边,徐曼狂躁地喊叫穿过耳膜,却像就此消散了,而没有进到心底丝毫。
在听说“程队死了”的一瞬间开始,林郁的心里就像一下子被振空了一样。他突然像是失去了一切的情绪反应,既不悲伤,也不愤怒,更不担心和难过,如果硬说要有什么情绪,那他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好笑——如果程绪真地是就这么死了。
一如徐曼所说,无数次地在枪林弹雨的实战中活下来的人,却死于一场演习。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虽然并不真地好笑。
除此之外,林郁的心里竟然什么也没有想到。他一向引以为自傲的理智,一向都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的觉悟,此刻也仿佛是随着程绪的失踪而一同消失了。他突然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突然地,他就像是迷失在公园里失去了父母温暖手掌的孩子,周围满是人,他却不知该向谁伸手,而事实上也不想要向谁伸手,因为不相信其他人也能给他同样的温暖。
耳边不住地响起徐曼明晰却又似是毫无意义的怒吼,林郁突然地就想到如果程绪真地再没有被找到,或是找到了却是一具谁也不愿意见到的尸体,那么他能做些什么呢?是如同徐曼一样的伤心愤怒,还是像某个本来也许有可能会出现的女人般抱着程绪的尸体悲伤恸哭?
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原来他和程绪就是这样的关系,如果有一天程绪真地死了,哪怕不是在今天,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站在一边,远远看着无数人为程绪的死而大哭,却独独没有他的眼泪。
突然地,他以一种最不想要的方式发现了他与程绪之间最大的障碍,这段隐秘的不容于人的关系是如此脆弱,以致如果其中的一个死去,另一个连宣称“我才最是伤心”的立场都没有。
荒唐地,林郁轻轻地笑了一下,旋即感到胳膊被人紧紧地握住。
顺着抓住他的手掌看过去,艾征的脸上带着隐忍的悲痛和没有掩饰的担忧。意识到他担忧的对象是自己,林郁楞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回应,“我没事。”
另一边,徐曼的焦躁继续升级,李赢的好言相劝和王弼的强硬阻拦都没能安抚住徐曼,相反地,他简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要自己去找队长!谁都不要拦我,我要去找队长!”
王弼死命拽住他,“别说傻话了,专业的搜寻船派出去都还没找到程队,你要上哪去找?”
“我不管,反正我要去找队长!你别拦着我!滚开!”
林郁看着徐曼如同发了疯的公牛般,好几个人都拦不住,眼看一场似要以命搏命的战斗就要在大厅里上演,林郁走到徐曼面前,一个巴掌扇上徐曼的脸,“别在这里瞎闹了,还嫌不够乱吗?”
徐曼因为震怒反而冷静下来,“你说什么?林郁,队长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刁难过你,可后来对你也不薄了吧。现在他出了事儿,你他妈的怎么能像没事人似的?你他妈还有没有良心啊你?”
林郁等徐曼吼完,掏了掏几乎要被震聋的耳朵,冷静而趋向于冷酷地向艾征交代:“看好他,别让他像个疯子似地出去闹事。”
艾征急追上来,“你这又是要去哪?”
林郁往门口走,“去干我该干的事儿。”
因为林郁走得太平静,所以没有人拦他,倒是不少人面面相觑,同徐曼一样,嘀咕着林郁怎能如此冷血。
可只有林郁自己知道,在发现他与程绪的关系竟是那般脆弱后,他反而更加无法接受程绪的死亡。
他迫切地需要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