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官并不明白“心狐”和“商”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这简单的三个字,他明明认得,却也弄不懂把它们置于名字间的含义。
心狐,难道心里还能驻狐不成?
不管狐狸有多狡猾,至少心狐对琴官很不错。
他们住在商的祖宅里——商说是祖宅;有一个姓赵的驼背老家丁照料一切。
琴官住进来后,商专门为他请了个负责膳食的老婆子。每日三餐的食谱,商都要亲自检视,夜宵也不例外。这常常让琴官觉得,皇帝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不过,商从不让那老婆子在宅中过夜,即便天上下了刀。
商喜欢带琴官去布庄、金铺、古董铺,买各种华美的绸缎、饰品,来装饰他的小朋友。他还喜欢在花前月下,听琴官唱曲。琴官是戏班出来的,可会唱的曲并不多,唱得也不好;
琴官唱不下去的时候,商从会不取笑他以前在戏班子里表现差,而是耐心地等着他把词想起。若逢商也知道的曲子,商便会按拍,提醒琴官。
琴官看得出,商喜欢他,且绝非一些富家子弟对待娈童那种。但究竟是哪一种喜欢,琴官说不准。
虽然琴官觉得这样就好了、很幸福,也乐意跟商腻在一起,但有时候,他为眼下的日子担心:能到几时呢?若有一日他厌恶我,又把我卖掉,该如何是好?
他猛然发现,他实在无法再承受一次相同的遭遇;而且他发现,比起心里早已影像模糊了的父母,他更爱商。
即便他并不了解商——商似乎有许多不想让他看到的秘密。
比如,商从没有一个最亲近的朋友;仔细想的话,商好像也从不跟琴官一起吃饭,商总说他吃过了,若是琴官要求他在旁边坐一坐,他也决不动碗筷;这宅子里的珍馐、茶、酒,似乎全都是给琴官一个人准备的。
就连这宅子,琴官有时候都觉得,也是商特意为他准备的。因这宅子实在在大了,只住三个人,格外冷清。尤其寂静的深夜,有风从花园里拂过,木移影动,阴森森地凄凉。
琴官一个人住在花园的小楼里——这也使他奇怪,为什么商从不和他一起住——每至夜半有风,他便难以入眠,睡着了,也会惊醒。
这一夜,他又被夜风惊扰,翻个身,张开了眼。
他借着月光,盯着窗纱上婆娑的树影发呆。街上清脆的打更声悠悠传来,让他仍有种做梦般的感觉,可他的头脑清楚,他此刻是醒着的。
月亮逐渐隐入云彩,昏灰的房间顿时被漆黑的影子笼罩。黑暗凝滞着,好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软麻,使身至其中的人什么都看不见。
房门吱扭一响,琴官以为是风,没理会。可是紧接着扑面的夜风,让他嗅到一股难闻的土腥味。
怕是忘了掩窗?
琴官摸索着就要下床,还不等找到脚踏上的鞋子,既被一个猛兽似的动物迎面扑倒了,土腥味滚滚而至。
琴官大吃一惊,听到那动物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怕得想叫,却被那动物用干巴巴的爪子捂住了嘴。
月从天来,他这才发现,那爪子是一只属于人的手。
月光渐渐明朗起来,悄无声息地向屋内撇进一道光。在这束骷髅色的光晕中,琴官看清了那动物——是个人!而且他认得!
是为商照料一切的那个姓赵的驼背老头儿。
看清楚的一刻,琴官反而不怕了。他开始抗拒那“怪物”,想挣出嘴问一句为什么,却不能。这老头子力气之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老头子露出邪恶而诡异的笑容,把布满皱纹的脸慢慢向琴官靠了过去。
就在琴官以为他的命将止于此时,伏在他身上的老头子突然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从后面拖住,猛地远远甩出了门外。
寂静的夜,回荡起雷动般的声响。
琴官缩进床角,抓住被子定定地看。他不知道在那极短的刹那发生了什么,只见到第五商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儿;商逆着光,整张脸都隐在房间一抹浓重的黑影里。
“先、先生?”
琴官好容易反应过来,发出了声音。他向着商的方向慢慢爬了过去,像只受了伤的小鹿。
商看着门外的老头子连滚带爬子逃走,回身拥抱住琴官:“没事么?你没事么?”他不停地问,不停地用眼、用手来确认。昏暗中,他的眼闪闪发亮,好像含着泪。
琴官以为他哭了,有些感动,赶紧摇头:“没、没有……”
商明显地松口气,拥着他的小朋友躺到床上,轻轻地说:“我今夜留下陪你,好不好?”
“好。”
琴官做梦般地答。其实他真想再说上一句:“你每晚都陪我才好。”他酝酿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说,他害怕商嫌他下贱。商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只手越发搂紧他。
琴官有些诧异,却是顺从着。他蜷缩起身体,把头紧紧贴进商的颈窝,恨不能即刻变个什么,永远地钻紧对方心里。他与他爱的人如此亲近,紧张得更睡不着了。他偷偷抬眸瞄了商一眼,发现对方原来也没有睡。
商平躺着,直直地盯着床的绣顶,若有所思。
琴官鼓着胆子,问了句:“先生,我无德无能,你为什么偏偏要赎我?”
商微微偏过头,盯住琴官的脸,盯了好一会儿,方道:“不为什么。”顿了顿,笑了,“便是那日见你在台上演得实在糟糕,不觉动了恻隐……”
“别说了。”
心头一阵酸楚,琴官差一点就哭出来。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原来商的喜欢与他的不同!他忍了忍,没忍住,任泪水决了堤。
他摇撼起商,呜咽地道:“我求求你,先生!若你将来有了妻室,也别把我赶出去!我情愿作个粗使下人,一辈子对夫人、小公子、小姐效忠!生生世世给先生当牛做马!我……”商的手抚上他的脸,让他把后面的话全吞了回去。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唯有哭。
商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手不停地摆弄着琴官的脸,就像探索着对方的五官,又像感受着对方脸上的热度。他摸上了琴官的眼泪,在手指上蘸了一些,放到嘴里品尝。
琴官看着,连哭也止住了:“先生?”
听到琴官的声音,商颤抖了一下,顶着愕然的神情回视对方,仍是没有说话。琴官与他相看,逐渐发现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暗红色的光。这光里带着明显的渴望的欲望,叫琴官暗自一惊。
“先、先生?”
琴官放大胆子试探。商还是毫无反应,只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琴官可以感觉得到,商是在强烈地忍耐着什么。他把一只手伏上商的心口,对方冷不丁地抓住了。
商的手那么冰冷,却是激烈地颤动着,让琴官无端身上发了烫,连魂与魄也一起热起来。他顾不得许多了,向着商俯□,疯狂地亲吻对方,呢喃道:“先生,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报答你!我生生世世都不要跟你分开!”
商愣住了,听到琴官的话,也是不顾一切地回抱住他,和他纠缠。
冰冷的嘴唇、冰冷的气息、冰冷的吻,只有琴官是火热的,他愿意用尽所有手段,把冰冷的商温暖起来。他退尽他自己的衣服,又替商解了衣带;他们相互丝缠,在绣襦锦被间翻滚;他抚摸商冷冰冰的身体,诧异着对方为什么总这么寒冷;对方也急切地抚摸他,直欲把他的温度吸干似地,留恋在他身上。
亲吻越来越激烈,琴官的一切思绪在这吻中淹没了。舌尖忽然一疼,他又恢复了思绪,绵绵软软地,却是嘴里充斥了血腥味。他知道他的舌头给商咬破了,商开始甜噬他舌尖上的血。
甜蜜的疼痛让琴官浑身都软成了泥,他晕晕乎乎地凝视商,想象着对方是一块冰,不久就要融化在他的身体里。可是,对方并没有融化,而是冷不丁地将他推开了。
商猛坐直身体:“我不能!我不能!”他只咕哝着这三个字,再不看琴官一眼,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门扇在夜色下摇摆。
琴官不知发生了什么,躺在那儿兀自诧异了一会儿,披了衣,拔腿追出去。他忘了穿鞋,直至细小的沙粒摩挲上他的脚掌,他才感觉到心上也流出了血。口中腥味犹在,充斥着他的神经,让他一阵阵地厌恶起自己:“先生?”他有点绝望地向着茫茫夜色呼唤,没有换来商的一点点的回应。
满月映在头顶,不知从哪儿漫延来的白雾,没过了脚面。
老宅里一无动静,使孤身的琴官不禁打起寒颤来。
又是一阵讨厌的夜风,吹散脚下的雾,带来一阵诡异的声音——有人在笑,低沉而古怪,既而是稀稀疏疏的说话声,声音里好像杂着商的叹息。
“……不、不,我不能……”
琴官听到商这样说。他禀住呼吸,悄悄寻了过去。
暮色下,花园里的植物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形态;深深浅浅的影与光,斑驳地洒得到处都是。
琴官躲藏在一株繁茂的海棠后面,透过扭曲着的光影和形状,看见两条黑色的影子蜿蜒在最深处的青砖地上。
他的视线沿着影子慢慢向上爬,首先看到了商。
商异常痛苦,敞开的衫子就那么挂在身上,露出一段雪白雪白的肌肤;他两手乱抓着发,把发髻都抓得松散;他时而捶打自己的头,不断地摇晃脑袋,吐出断断续续的词:“……不要逼我……我不能……”
又是那古怪的笑,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对这琴官这边:“忍不下去了?那就杀死他!杀死他!”嗓音嘶哑,透着绝对的兴奋和挑衅。
琴官听得出,这是姓赵的老头子的声音。
老头子仍对商嘶嘶地说:“就像你当初对我那样!”
笑声放大了,这激怒了商。商露出苦痛和愤怒交织的神情,迅猛地转过身,向着老头子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老头子的颈项。老头子仍是笑,放声大笑。
鲜血从老头子的脖子里喷薄而出,又沿着商的唇角嘀嗒淌下。
琴官吓得叫出了声,更加惊动了商。
商像挨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