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我背着东郭先回到家。我从街上找了几个蹲活儿的吏辈儿,让他们把我的住的间房拔掉重盖。东郭回来的时候,我的房间已经夷为平地,只见几个吏辈儿正在那片废墟里捡砖头。
“你干了什么?”他吓一跳。
真高兴他能对我说些拖地之外的话了。我点起一支烟:“没什么,我讨厌它,所以重盖。”
“你晚上住哪儿?!”
“单位也好,别人家也行。反正我有钱。”
他瞪着我,不再说话。我看到他脑门儿上爆出了青筋。
他气急败坏地撵走了那几了吏辈儿,那样子就像个赌气的小孩,好笑得可以。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低吼着问我。
“我睡不着觉!我整晚的失眠!”我也对他吼,“你都是看到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那、那就去看医生!”
“我去过了!这你也知道!你想让我死吗?你想吗?”
“这话我该问你!”他用手指戳上了我的胸膛。
我只觉得我的心口被他戳开一个洞,有血冒了出来。我也瞪着他,把未燃尽的烟头丢进他身后那片废墟。我撕扯住了他的领子——对我来说,他个子太高了,我不得不踮起脚,忍不住眼里含了泪。我低声问他:“你当初问什么对我求婚?为什么!你把我搞得糊里糊涂的,现在反过来指责我?凭什么?凭什么!”
“你拒绝了……”
“所以你报复我?”我冷笑,“我究竟跟你有什么仇?你这么折磨我,从一开始,直到今天!”
“子卿……”
“给我闭嘴!”该死的眼泪自己流了下来。我真恨我自己!我搡开了他:“你是想报复我父母,对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这么说。
“你父母?”他显然糊涂了。
我看着他后退:“说什么我是从边境捡来的,都是胡扯!是你嫉妒我父母夫妻和睦、嫉妒我完美的家庭,把我抢来的!你破坏了我的家庭!你这凶手!”我捡起脚边一块石头,朝他丢过去。他没有躲闪,正擦伤他的左脸。
看到他脸上淌下鲜血,我的心揪了一下。我愣住一会儿,掉头就跑。他猛从后面拦住我,随我对他又捶又打、大喊大叫,他就那么把我夹在腋下,拖进了他的房间。他把我丢到地上,摔得我浑身疼痛。他低头看了我几秒钟,对我跪了下来。他的表情又温厚起来,他抱住了我:“你为什么从是想逃?”
我给他问住了。只听他又说:“你总是让我不得不对你发脾气,我不想这样。我已经为那天的事反省了,你还想让我怎么做?告诉我,我就会做……”
“我、我睡不着,”我总算又发出声音,“一个人睡不着……”我也抱住了他。
晚上,他把他的大半张床留给我,自己只占了个小小的角落。
天气那么热,风扇的噪音也很大。我居然睡着了。
睡到半夜,我热醒,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与东郭靠在了一起。他还是侧身占据着那个小小的角落,背对着我,好像不欲打搅到我。炎热使我又与他保持了距离,但是分开了没一会儿,又自会靠上去。明明热得像烟呛了喉咙,还是分开一会儿又去寻找他,真是叫我烦透了!
半个月后,我的房间重新盖起,我搬了回去,没有再失眠。
10
AT6S。W。Π
《其他人的想法》
毛驴的故事 10
我丢的那块石头,没在东郭脸上留下疤痕,真是万幸!
那天以后,我和他的关系虽然得到缓和,我和他的事却远远还没结束。
我想可能是我的原因,他也有责任。
我每次见到他、跟他单独在一起,就焦灼不安,好像被谁扒光了衣服,爆晒到太阳底下似的。
他对我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他曾把我当情人,而我一度把他当血亲,现在完全反过来了;在他眼里,我成了与他有着血缘的亲人,我呢?我爱她就像妻子对丈夫。
他不花心,这点很好。可他对我不冷不热,正如我刚说的,他把我当血亲,令我烦躁不已。我已经暗示他很多次,我早不把他向我求婚的事放在心上了,我不再怪他、怨他,我如他希望的那样爱上了他,他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可他就是假装不懂我的意思!
我多少能觉出他在害怕,却不知道他究竟怕什么。难道比起我对他的敬畏,他更怕我?太可笑了!
我心中的脚燥不安与日俱增,而他对我温和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以致我一见到他,就有想暴揍他一顿的冲动。偏偏在这时候,有个不知死活的神秘女人给他写了一封情书。
那天,他参加高级干部会议去了,我奉他的命令,到他办公室里准备接下来的科内会议资料——我打赌东郭不知道这事,因为我一进他的办公室,就看见那封信背扣着压在他办公桌的墨水瓶下。
“东郭科长,您好!署里所有人都知道您目前没有成家。独自照顾胡老爷很辛苦吧?我总是注视着您,钦佩您的坚强,以及面对生活的积极态度。您的善良与宽厚我也看在眼里。您让我感动!我怀着敬仰的心,以颤抖的笔触,小心翼翼写下这封信,只恳求您能了解我忐忑的心意。盼望您能给我这份荣幸:与您一同照顾胡老爷,三人共同撑起一个家。我暂时不便留下姓名。如您有意,请当日回复,下班时将回信置于接待室第二个窗台的仙人掌花盆下,到时我会与您见面。期待您能回复!一个念着您的可怜女人。”
简直无耻!
我敢用我的脑袋打赌,这疯女人才不想照顾我!她也绝不是为东郭而感动,她只是被东郭漂亮的脸迷惑住了!
我摸出火柴把信烧了个精光。
我才不想知道这位“念着您的可怜女人”是谁,她总跑不出北平神迹管理总署!只要我不把这事说出去,料那女人没胆子自己冒出来现眼,东郭也就不会傻乎乎地给她答复!
就这么干!
我收拾了接下来要用的会议资料,带着那一小搓灰烬,离开了东郭的办公室。
我完全预料错了!第二天中午,我和东郭到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摸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信纸递给我,问我:“昨天你在我桌子上,看到同样一张纸么?”
我没作答,只把信纸展开来看,只见上面的字迹与昨日的相同:科长!您真的不想给我回复么?拒绝也好,请给我一个理由!
“关于什么的回复?”东郭又问我,态度温柔得肉麻。
我把这张烂纸甩到他脸上:“不知道。也许给别的科的,放错地方了!”
他仍狐疑地看着我。
我不得不说:“你他妈的干嘛总在意这些小事?工作的时候不该只想着工作吗?”
他以探索的目光看了我足有五分钟,才说:“你说的对。别忘了今晚有任务,你和我。”
当晚,我跟他蹲守到前门箭楼的琉璃瓦上、向着暗不见光的街市眺望时,他才告诉了我这次的任务是要抓捕两个在逃重犯。
冤家路窄!要抓捕的对象,竟是多年前险些把我弄死,而后来在小院子里没给我抓住的那两个女人——她们的同伴早就被我吸干了灵魂。
得知消息后,说着的,我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我紧贴着东郭,双体腿和身体不停地抖动。我真想抱住他、吻他,以此来消耗我当时过剩的情绪,可我又怕他把我推开。
“你害怕么?”他好像看穿了我似地,问我。
我瞪着夜色摇摇头。
他的一只手摸上了我的大腿,他没有说话。我一下子停止了抖动,转头看向他:“你想要我吗?”
“什么?”
“我问你想不想要我!现在!”
他笑了:“这是在工作……”
“我知道!但你想要的话,我能让你速战速决,不会耽误工作……”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还有些轻蔑:“你为什么……”
“我以为你想!不然你他妈的干嘛摸我!”
他缩回了他的手,没做任何解释。几十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不过是想安慰我,让我不必那么紧张——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活该!
抓捕过程一点也不经心动魄。两个只顾逃命的蠢女人刚在夜空中现身,就掉进了东郭早就张开的隐形魔法网。她们俩都是八级半的水平,在我和东郭面前,几乎没有抵抗余地。当时如果不是东郭及时拦住我,我很可能当场让她们俩双双送命当场。不过后来在审判席上,由我为她们执行的死刑,也算让我心里平衡了。
半个月后,署里传出一条噩耗:财务科的一位女职员自杀了。我想她应该就是给东郭写信的疯女人。
在她的葬礼上,我看着她的黑白照片,心里竟然意外地高兴!
东郭当然也参加了这位女同事的葬礼,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我从他悲伤的表情中看得出,他多少猜到了信的事。他为他不负责任的行为后悔了很久。
我想他是怪上我了,怪我对他隐瞒了信的事。他开始刻意疏远我,无论在别人面前,还是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都以“小胡”称呼我。我完全成了他的同事。
既然这样,我干嘛不知趣一点?我申请了调职。
离开行动科后,我做过一段时间的新人导师,由于教学方法太过暴力——我只是习惯每节课后提问,回答不上来的家伙必须接受处分,男的被我烧掉裤子,女的被我烧光头发;我始终认为我这么做没有错,不然怎么让良莠不齐的新人在短时间内学会那么多东西?总之后来给人举报,我有被分到了外联部。
外联部是个有趣的地方,可以趁着工作的机会公费旅游,不过在内战年代,做国内联络工作可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因此我申请了国际外联使者这个职位。
我首先去了非洲,说实话,那儿更糟,二战的后遗症还在,有些地方甚至还没停战,反殖民运动和内乱无处不在。我就曾亲眼见到一个白人妇女走在街上,被几个擦肩而过的黑皮肤坏孩子从耳朵上强扯下了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