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听见的曲子。
只是到这一刻,曲调竟凄凉得有些渗骨。我不知这样悠扬温软的曲子也可以被吹成这种调调,不由顺着忘川一路往前走。
散着阴光的桂花瓣被风吹了一路,最终落在了吹笛人的身后。他面朝忘川,身旁站了一个挑着灯笼的书童,仿佛已在这里站了一宿。
这红衣黑发的背影实在太好认了,想必整个幽州只此一人。他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而是轻按着笛孔,把那首我从未听全过的曲子完整地吹下去。
一曲终了,他对着忘川站了很久,接过书童的灯笼:“意生,你先回去。”
“是,公子也请早些休息。”
书童意生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话,转过身来立即看到了我:“夜叉姑娘?”
花子箫也跟着回过头,将笛子握紧了一些:“东方姑娘,居然这么快又见面了。”
意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花子箫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埋着脑袋走了。我靠近了一些:“敢问花公子吹的曲子是……?”
“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这是第一回听全整首曲子,所以有些好奇。”
“这是一首几近失传的琴曲,这些年已经没什么人记住了。想必东方姑娘一定是在哪位老人那里听过。”
这花子箫可以说是我在这里遇到最怪的人。一和他说话,我就觉得他美貌盛极让人忘魂,但隔远了看他,那种难以言喻的幽怨之气又令人害怕。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说回来,我在京城里看见你时一直以为你是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幽都美人。”
“那是因为我死得早,待得久了就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实际在我看来,真正的美人是东方姑娘这样的。”
他这样一说,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现在我是人身吧?”
“人身鬼身都很好看,所以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姑娘看,实在有些唐突。”
……
注释(1):据《山海经》记载,犼乃北方食人之兽,状如犬,传为海中神兽,状如马而有鳞,口中喷火,骘猛异常,食龙脑。
注释(2):据《山海经》记载,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注释(3):截断衣袖。指男性之间的同性恋。典出《汉书·佞幸传·董贤》:“(董贤)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说其仪貌……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參巨万,贵震朝廷。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褏,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褏而起。其恩爱至此。”
第五章 画皮(一)
你永远不会想到被个绝色美公子这样称赞是种什么感觉。所幸我是在青楼唱过曲儿的,还不至于当场晕过去:“花公子实在过誉了。”
花子箫正欲接口,一阵呜呜啕啕的哭声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和他对望了一眼:“你听到了么?”
“嗯,可能是新鬼,去看看吧。”
我们顺着哭声一直沿着河岸走,最终在一片红花前看见一个女鬼的背影。她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淌水,湿透的黑色长发落下来,珠宝和簪花散了满地。她身体有些浮肿,一边抽泣,一边按压肚子,往外呕吐了很多血水。看见这个场景,我像脚被打了钉子一般杵在原地,花子箫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径直走向那女子,轻声说道:“姑娘,需要帮忙么?”
女鬼僵着身子把脑袋转了过来。
看见她脸孔的那一瞬,我反应及时没有叫出声冒犯了人家——她的脸苍白而生硬,双目圆瞪,嘴唇外翻,身体肿胀而腹部鼓起,整一个被抛在水里七天七夜才被捞起来的尸样。
“我,我死得好冤……”她翻起的嘴唇微微一抖,更多的血水从口中涌出。
看见那些污血,听见她的哭声,花子箫依然没有觉得半点恶心,反倒耐心地弯下腰想要搀她起来:“有事起来慢慢说罢。”
女鬼用力摇摇头,捂着脸大哭起来:“我被家丁陷害了,他趁我官人不在的时候在饭中加药,起来以后,我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接下来,我就被浸猪笼了,我官人试图阻止他们,但没有人相信。可是,我真是冤枉的啊……”
她的哭声凄厉而幽怨,在空荡荡的山谷间回响,尖锐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花子箫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你已经变成了画皮鬼,不如披一张皮到阳间去看看,查清是谁害了你,讨回清白,说不准也可以找阎王爷要个好胎。”
女鬼身体抖了一下:“倘或我也去害人扒人皮,那和那贱人家丁又有何区别?只要官人他还平安活着,即便要我死一百次,我也心甘情愿。”
花子箫道:“你含冤而死,你丈夫起码要捞回你的尸体,求佛超度,可你现在依旧是这般模样,显然是被他忘了。这种男人,念他何用?”
“胡说!”女鬼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了,“他必然是有其他的事一时忘了。平日我为他做饭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他怎么可能对不住我!你们这群当鬼当惯了的,不过是在嫉妒阳间百年如一日的夫妻之情!”
听她这么一说我额上青筋乱跳,但看她也才死没多久就放弃了斤斤计较:“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已经漂到这里了,好歹先过了鬼门关再决定接下来的去留。”
“过了鬼门关,我岂不就真成了鬼!你们休想害我!”
我本想说你待在这也是鬼,不过是散魂画皮鬼罢了,但看她反应如此激烈,想来劝也无用,只好哄骗道:“姑娘,成了鬼再想变回人只能投胎。反正已经回不去了,不如去幽都里转转。阴间好得很,在这里你可以嫁多个男人……”
女鬼惊叫:“我向来只听过一夫多妻,从未听过一妻多夫,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别让你的骚气沾了我满身!”
不守妇道是个多么熟悉的词儿,死前被人念得耳朵都生茧子了。我无奈地看了一眼花子箫:“她不喜欢我,你继续留下来劝吧。我先回城里找我爹。”
“我刚好也有事要回去,我们一起。”花子箫又俯身对那女鬼道,“姑娘,我回头再派人来助你。”
顺着忘川往回走,花子箫道:“东方姑娘来到阴间不久,竟然就知道了这里有一妻多夫制。”
“我老爹硬塞了三个丈夫给我,我能不知道么。”
花子箫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大概是我在这里见过成亲最快的人了。”
看着他那倾倒众生的笑,我的心跳又怦怦加快了几拍,也更加确定了老爹那边苗头不大对。我道:“花公子可有听过东方莫这个人?”
“孽镜大人是一方鬼帝,我自然听过。他与你姓氏相同,不知是否巧合?”
“他是我父亲。”
“原来东方姑娘是鬼帝千金,失敬。”
听见“鬼帝”一词,我脑中浮现了老爹抽着烟销魂胡牌的模样,怎样都没法把这两个玩意儿联系到一块儿去:
“哪里哪里,太客气了。只是想问问,花公子是否认识家父?”
花子箫笑道:“我认识他,他是否认识我就不清楚了。”
看样子花子箫和老爹并未结怨,那便不是老爹感情用事。可是说花子箫长得吓人不让我和他接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毕竟汤少卿和谢必安的鬼身都够吓人了,尤其是必安化鬼时的舌头简直就是噩梦,我自个儿变成鬼照镜子也可以被自己惊得半死,花子箫的鬼身能恐怖到哪里去?
直接问他鬼身长什么样又不大好,我想了半天只得拐弯抹角道:“花公子的人身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即便是在阳间也一样。”
花子箫微微一怔,道:“我没有人身。”
我眨了眨眼:“你没有人身?那现在这是……鬼身?”
刚好这时我们走到了奈何桥旁,花子箫道:“我看见了熟人,去和他聊聊。”
奈何桥旁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白发老翁。花子箫道:“六爷,腿站麻了么。”
老翁道:“老太婆现在在阳间身体好,我乐意见她这样健康地活着,再久也可以等。”
老年夫妻的感情总是令人动容,旁边的几个同样在桥上等候的黄毛丫头鬼自觉小巫见大巫,都热泪盈眶起来。
老翁道:“美人公子,我死了到现在也有三十余载了罢,那会儿就见你在这,连鬼帝都会投胎去人间一游,怎么你就没想过呢?”
花子箫道:“六爷上次不是才催过我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喜欢幽都。投了胎,未必会有现在这般快活。”
“幽都阴气太重,到底只是暂留地,你这又是何苦。”
花子箫笑了笑,和他别过便又重新走向我。
其实经他们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这六道轮回总有诸多规矩,譬如众鬼总觉得鬼门关一定得过,奈何桥一定得走,孟婆汤一定得喝,胎也一定得投。如果你不转世不投胎,那你就是怪胎。
其实谁又规定过鬼一定要转世?不过是人定的框框条条罢了。
我道:“花公子,除去阎罗王和无常二爷那些繁务缠身的大忙人,你是我见过唯一对阴间恋恋不舍的人。”
“我不是对阴间恋恋不舍,只是不想转世。对大部分人而言,只要转世,一切都好办,一切可重头。”花子箫用笛指了指奈何桥,“可对我而言,真正过了这座桥,喝了那口汤,才算是到了尽头。”
他这样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但我和他才认识,问太多到底不大礼貌,只是接着他的话应对了几句便在幽都里与他暂别。
进城后我越过判官殿,直接去阎王殿找老爹。果不其然,阎罗王、牛头马面又和他围成了一桌。见我来了,爹抽着大麻□地说道:“媚媚,工作的问题你找为父就不对了,应该去找少卿那小子,他会给你安排个好司职的。”
我如何没找过少卿?
“夫人,我不忍心你在外面饱经风霜。你只需要在家里弹弹琴种种花,等着相公我把银子全部给你挣回来给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