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是名好脾气的中年妇女,她看到雇主进来,停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同他问好。秋天就要到了,保姆说著要给小丫头打几套毛线小帽和袜子,早早就动工了。
“聂先生。”
“张阿姨,您坐著吧,我先洗澡换个衣服。”聂云杰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女儿,觉得自己满身酒臭,还是不要随便过去亲她的好。
毕竟是豪华套房,面积和设置相当於一个两室一厅,聂云杰在其中一间卧室的卫生间洗完澡出来,就听到客厅里女儿咯咯的笑声。
小丫头一点儿也不像敖溯洄,爱哭又爱笑,不过婴儿都是这样的吧。聂云杰半是欢乐半是遗憾地扣好身上的衬衣,抬头时却发现应该坐在床边的保姆不见了踪影。
倒是有一只绿眼睛的大黑猫坐在婴儿床边的沙发上,前爪搭在小床边,长长的尾巴动来动去,正在逗小丫头玩。小丫头伸出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想抓那毛绒绒的尾巴尖,可怎麽都碰不到,眼看笑声渐渐低下去,眉头都皱起来,嘟著嘴就要哭了。
黑猫有些慌了神,尾巴於是动得慢了些,立刻就被小家夥给狠狠揪住,往下一扯。
“喵嗷──”它惨叫起来,胡乱挥动爪子想要逃跑。
聂云杰及时出手,把那大猫从女儿的“毒手”中解救出来。
“哪里来的肥猫?”他提著黑猫的後颈,觉得这扁脸的家夥有点眼熟──这不就是助理家的那只猫麽?敖溯洄离开之後,它似乎也同时失踪了,断了他一条线索。
“什麽肥猫!没礼貌!快放手!”黑猫张牙舞爪地,雪白的牙齿和爪子都露了出来,却只是虚张声势地不敢招呼到聂云杰脸上。
这边他们一人一猫正对峙著,失了玩具的小丫头就不高兴了,呜呜地哭著叫要猫猫。聂云杰把黑猫扔在一边,把小丫头抱起想哄哄她,却看到她手里握著一串珍珠项链。
他对珠宝没什麽研究,可那珠子一颗足有桂圆般大小,要是女儿不小心给吞了可不是什麽好事。聂云杰便想把项链从女儿手里弄出来,小丫头不仅不松手,还哭得更加厉害。
一岁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说些简单的词句,可她正在喊的话却从来没有人教过:“珠珠,爹爹给白露的珠珠,爹爹给白露的……”
聂云杰听明白她说的是什麽之後,雷劈一般愣住,四肢都是僵的,动起来能听到关节发出的哢哢声。额头上的冷汗流进眼里,模糊了视线。
房里并没有其他人在。
聂云杰抱著女儿,冲到门口,保镖一脸疑惑地看著他。
“刚才有人出去了麽?”
保镖点头,在聂云杰冲动地抓住他衣领之前说,“保姆刚才说你要她离开,就先走了。”
“没有别的人进来?”
保镖摇头,问他:“先生有什麽事麽?”
“不,没什麽。”
说完他关上门,虚脱般靠在墙上。汗水瞬间就湿透了衣襟。他真傻,敖溯洄又不是人类,哪里需要从大门走进来。他要真是躲著自己,哪会这麽容易就被找到。
“喵?”黑猫蹲在房间走廊里,抬头看著聂云杰,故作无知地舔了舔爪子。
聂云杰走过去踩住他,“敖溯洄呢?你是来做什麽的?”
“我只是只猫呀我怎麽会──哇哇哇你先把脚挪开挪开哇──”
真是典型的欺软怕硬。
☆、旧事
“你到底是什麽身份?敖溯洄在哪?”聂云杰加重了脚下的力道,逼问。即使是看到黑猫像块毛巾一样贴在地板上,也没有一点欺凌弱小的罪恶感。
“我说我说你先把脚放开啦──君上他刚刚离开不会回来了啦──”
被黑猫的话惊骇得乱了心神,聂云杰脚下力气一松。那狡猾的动物瞅准了时机闪电般地脱了身,上蹿下跳地跑到了天花板上的吊灯里头,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聂云杰怀里还抱著女儿,一时抓不住它。他抬头瞪著黑猫,怒喝:“你给我说清楚,刚才那话是什麽意思!”
“还能有什麽意思,君上他不想见你喵嗷──”
一个凡人的眼神居然也能让他害怕,黑猫抖了抖尾巴,有点心虚。毛绒绒的尾巴在空中晃来晃去,吸引了小婴儿的注意。
“猫猫!”小丫头挥著小手,手里还抓著项链,想要够到猫儿的尾巴。说也奇怪,她只是动了动手,黑猫就惨叫著,被无形的力量给拽了下来,摔倒在地板上。
这回它可没那麽容易再跑掉了。
黑猫胖胖归胖,变成人形的时候还算是个俊秀的青年,只不过绿色的眼睛依旧保持著丝丝缕缕的邪气。他露出来的手臂有一片发白的伤疤,他断过一只前爪,留下了消不掉的痕迹。
“我叫琼英,曾经是这里的山神。後来山被人类推平了,君上恰好经过,便收留我做了他的仆从。”
人类的形态大概让他觉得很紧张,语气没有一开始时的嚣张。琼英每说几个字,就要担惊受怕地看一眼摇床里的小丫头,表情很是夸张滑稽。
再怎麽幼小,那也毕竟是龙族。
“少和我废话,敖溯洄在哪?”
聂云杰坐在单人沙发上,双手握紧扶手,眼睛死死盯著琼英。他全身肌肉都是紧绷的,显示出其精神正处於多麽高度的紧张状态。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得尊重神明……”琼英嘀嘀咕咕地抱怨,看到聂云杰的眼神後立刻识趣地绕回了正题,“你也有看新闻吧,最近海上闹得很紧张,海中的水族受了不少牵连,君上最近忙得抽不出空,便赶在小公主的诞辰时来给她送礼。”
“他真的来过了?”聂云杰声音颤抖,心跳得几乎听不见说话声。
琼英点点头,“君上时间有限,这时候大概已经回到龙宫了罢。”
想著敖溯洄也许是因为族中要事才离开,聂云杰稍有些安慰。可听到对方来过又离开的消息,他刚要火热起来的胸膛像是被泼了液氮一般急速地降温,冰冻了起来。
既然都来了,为什麽不见上自己一面?
看到聂云杰脸上的失落,琼英犹豫再三,还是吐露了实话,“这一年来君上对小公主思念得紧,常常用水镜窥了人间的情景。他偶尔会称赞聂先生对小公主的悉心照料。其实,君上不愿见你……未尝不是件好事。”
像是这样还不够伤人,他又补上一句,“什麽找到君上劝说他回到你身边之类的念头,还是早些死了这条心吧。”
聂云杰失控地冲过去掐住了琼英的脖子,咆哮,“你再说一遍!”
自称是山神的青年一双绿眼睛发出幽幽的冷光,他惨白著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咳咳……我可是好心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知道……咳咳,真正的龙君是个什麽模样。”
敖溯洄的真身是金色的巨龙,聂云杰早就见过,於是对琼英的话不以为然。他迁怒对方,手上越发用力,“他是什麽模样我清楚得很,用不著你来挑拨离间!”
眼看琼英的脸色都开始发青,聂云杰还没有从震怒中清醒。前者不得不自救,喵呜一声变回了黑猫,跳到窗台上。逆光蹲坐在那儿,身形骤然高大了许多。
聂云杰忽然动弹不得,只得梗著脖子,僵硬地瞪著那只猫黑乎乎的轮廓。
“哎呀年轻人就是容易暴躁。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肯定不知道,君上的每一任近身的护卫,都叫做阿云。”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聂云杰感到一股苦涩涌上了喉咙,堵得他喘不过气来。敖溯洄从没叫过他的名字,只叫他“阿云”,他一直便以为那是对自己的爱称。
现在听起来,似乎另有隐情。
“君上出生後不久,王後便因心疾故去。老龙王伤心至极,就将君上送往溯水封为那里的水君,任他独自生长。啊,那时候的君上,就和你们人类的八九岁差不多吧。”
听到这里,聂云杰的手发抖了起来。在他的想象中,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和女儿有几分相似──孤零零地坐在水晶和珊瑚造出的房间里。这样的环境怎麽能不叫人变得冷漠。
他想到自己小学的时候父母亲都忙於工作,总是将他一个人丢在家里。那麽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连一刻锺都待不下去,就要逃出去找同学夥伴们玩到天黑才肯回家。
敖溯洄就这麽孤单了上百年?聂云杰越想越觉得心痛,嘶嘶地抽著气。
他想太多了。
“为了监视君上的起居行为,老龙王挑选了水族的勇士,送给他作为护卫。其中有一个叫阿云的,被选为侍卫长,从此与君上形影不离。”
既然形影不离了,又怎麽会有每一个护卫就叫做阿云。聂云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第一任侍卫长是为了保护君上才死的,所以後来的侍卫都被改了名字。”
聂云杰松了一口气,这有什麽呢,“说不定我就是那个第一任的侍卫长呢。”他还记得敖溯洄一开始说过自己是来找人的,那不就是他了麽。
“那可说不准,後来的侍卫们都对君上心怀恋慕,被君上知道後,逐出了溯水暴晒河滩而死。我偷听过君上的自语,他说过,他的阿云从来就不喜欢他,这些废物留著有什麽用。”
“他到底对那个第一任很是挂心。”聂云杰被搞得心里一团乱麻,说不清是喜是忧。
“在我看来,君上挑上你,不过是了却他一个心愿罢了。就算你是他的转世,一个凡人又怎麽攀得上龙君呢。”从黑猫眯起的绿眼睛里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居然从中流露出了一点点的慈悲来。“且不说种族之差,人类的百年,在神灵看来不过眨眼一瞬。”
“是他叫你这麽说的?”聂云杰思考了很久。他低著头,所以就看不清表情,但是那疲惫的语气仿佛是他每说出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发出的。
聂云杰偏著头,像是不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