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瘦啦?九十斤有没有?”姐姐捏着她的胳膊,问道。
“现在还胖了一些,半年前瘦得只有八十斤。”
“我高三的时候胖了十几斤,你倒是瘦了。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姐姐笑着问。朱晓光心里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姐姐说:“你得吃胖点,要考声乐的,你看外国那些唱美声的女人都肥成什么了,胸那么大。”
朱晓光不语。她觉得姐姐也变了,说话的表情和动作都夸张了很多,像是刻意要做出洒脱的样子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去过大城市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姐姐样子也不一样了。她不同于朱晓光的高挑显眼,是小巧的类型,心形小脸,厚厚的花瓣一样的唇形,眼睛不笑也是月牙一样弯着。如今却像是故意要把眼睛笑弯,有了半圈勉强出来的皱纹。
无暇去分析姐姐的端倪,少女朱晓光有自己的心事。
一进单元楼,就看到两面相向的墙上都贴了“囍”字,旁边是“疏通下水道”和“公安局备案开锁”的油漆喷字。
家在四楼,防盗门上也贴了大红“囍”字,姐姐看到,忍不住轻轻地“哟”了一声,这一声本来毫无意义,在朱晓光听起来却像是嘲笑。
母亲来开门。“胖了!”母亲看着姐姐,叫道。
姐姐脸色有些尴尬,随即撒娇道:“天天在外面吃饭,能不胖吗?我带了礼物,拿给你看。”引开话题,身子也旋转着跳舞一样轻快地进了屋,打开行李箱。母亲孩子似的蹲在行李箱旁边,快乐地发怔,朱晓光知道她的快乐并不是因为期待着礼物。
“哎呀,火还没关。”母亲猛地起身,冲进了厨房。她最近总是这样,慌张地乱了章法。
“张叔呢?”朱晓光对着厨房曼声喊道,直至今日,朱晓光仍然叫不出“爸爸”两个字,幸而母亲虽然和他领了证,但还没有正式生活在一起,所以母亲也没有和她计较。
母亲的背影一僵,说:“说结婚前一天不能见新娘,运气不好,我让他回去了。”说到“新娘”这两个字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自己也有些羞,然而并没有找到更恰当的字眼。
“他们认识多久,一个月?进展也太快了。”姐姐从行李箱往外拿带回来的礼物,低声对朱晓光说。
姐姐看到晓光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以为是自己在她心里投射下了不祥的阴影,连忙笑道:“不过妈开心就好,对吧?”环顾一下逼仄的房子,姐姐又嘲讽地笑道,“退一万步说,他真要是个骗子,能骗到什么呢?钱,还是人?”
母女三人久违地坐在一起吃饭。母女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丧失了年龄与身份,全成了姐妹,为同为女人的命运同舟共济。
姐姐向母亲打听明天婚礼的布置,不时做出精明的样子批评几处过度的铺张。母亲也含羞听着,一粒粒夹着米饭吃。红烧带鱼的汤汁配米饭是母亲最喜欢的,原来都是碗底朝天用筷子咔咔作响地扫进嘴里,如今也学会了安静地吃饭,不知道是否是为了张叔而改变了习惯。
“你还做了烤瓷牙!”姐姐忽然对着母亲惊呼道。
一桌子女人,谈论着明天要进行的大事,却都回避着那个事件中心的男人,不免太奇怪。母亲意识到,鼓足了勇气,指着朱晓光说:“是她张……是她爸花钱给我做的。”
朱晓光重重地把碗往桌子上一摔,转身跑进了卧室,摔上了门。坐在卧室的床上,柔软的床垫像是大海一样漂浮不定,要抓着床栏才不至于沉下去,晓光发现自己的下颌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是五脏六腑震动的余震。
姐姐打开一线门,溜进卧室。虽然她很快合上了门,可晓光还是听到母亲低声的啜泣。
姐姐站在黑处,审视了一会儿朱晓光,仿佛在评估她痛苦的程度,然后才走上前默默地把朱晓光的头拥在怀里。晓光感到自己的身体软了下来。
过了好几分钟,晓光羞涩地挣脱开姐姐的拥抱。
晓光正对着姐姐摇晃的胸部,她看到一粒闪亮的兔子形状胸针,忍不住用手拨弄:“真好看。”
姐姐取下来,毫不在意地往桌上一扔:“粉碧玺,值不了多少钱,给你了。”
朱晓光猜出这可能是男人送姐姐的礼物,这背后多半有她不愿知道的故事,说:“我不要。”
姐姐笑道:“哪个女人一生还没几个冤大头,你就当这是一个开始吧。”
朱晓光厌恶姐姐话中的暗示,说:“坏女人才是。”
姐姐想来起小时候一起看电影,出现一个人,妹妹就赶紧问自己:“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必须得到答案,妹妹才能安心去看接下来的情节。
成年人把笃定的判断当作伴随青春期的某种病征——如同发痘一样,长大了就渐渐好了。然而,青年人看着妥协了的成年人,也是一样的悲悯与鄙夷,他们相信,自己对于生活的道德以及真理看得更清楚。
“看你十年之后会不会还这样说。”姐姐笑道。
朱晓光站起来已经比姐姐还高,眼里精光四射。姐姐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桌子上放着课本和藤条笔筒,窗台上放着一个乙字式小台灯。床上罩着天蓝色的绸套子,枕边一只孤零零的驴子毛绒玩具。原来姐妹俩共用的卧室,如今已经只剩一个人的痕迹。
姐姐忽然明白了朱晓光的怨恨:自己在这个家庭最寒碜、最伶仃的时候离开,抛弃酗酒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她是生活的逃兵。
“你参加完婚礼又要走。”朱晓光闷闷地说。
姐姐挤出一个笑容:“不是还有张叔吗?以后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张叔,朱晓光想到这个名字,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她想告诉姐姐一切,那荒诞的、可耻的、懊恼的、无法挽回的一切。
第二章
在过去的日子里,朱晓光一直以为厄运来临之前,命运会给予警示。比如一场罕见的日食,让世界全部黑暗下来,以便重新启动;抑或是一场沙尘暴,天地昏黄;哪怕是一场暴雨也好,天幕撕开一个狞笑的口子,宣告着来日的大难。
然而,朱晓光厄运开始的那天下午,却没有任何提示。那是持续了一周的好天气,云跑得格外快。
朱晓光刚刚结束声乐练习。
她的老师是全校仅存的音乐老师。音乐课在高考的压力下早就成了课程表上名存实亡的存在,音乐老师唯一的工作也只是指挥大家的“八荣八耻”大合唱。她因此乐得义务为朱晓光培训声乐,让这个如月光一样的少女装点自己的生活。
音乐老师在朱晓光的眼里也是美的,这或许是因为她是晓光生活中唯一尽力维持体面品相的中年妇女,梳一个光滑的发髻,总是穿着长连衣裙,起风的时候,会在外面罩上一块砖红色的披肩,和中跟的皮鞋一个颜色。
她陪着朱晓光走过长廊,又在教室门口叮嘱了她饮食上的注意,才分别。回到教室,几个女生抬头,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朱晓光知道,不是因为自己的长相,而是因为她的声乐特长可以高考加分,这种竞争机制之激烈,让每个人的目光都可以投毒。
座位前排的女生转过身,趴在朱晓光的桌子上,问:“音乐老师是不是割过双眼皮?”
音乐老师的确有双大而凸起的眼睛,嵌在圆脸上像两个玻璃按钮。朱晓光反驳道:“才没有,我看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她是剧团的台柱子。”
音乐老师名字也美,叫叶莺。后来,夜莺成了标本,放在没有人去的博物馆,静静地落着灰。
女同学有些不服气,继续说:“那你知道她老公为什么要和她离婚吗?”
朱晓光摇摇头,女同学得意地说:“因为她乱搞。”最后两个字说得异常轻。晓光的脸突然红了,她想到不久前的一天,她提前到了练声的教室,看到了墙角里一床米白色的凌乱的被子,旁边散落着几团卫生纸。这是她对那两个字的全部理解,她无法把那些和头发一丝不苟的音乐老师联系起来。
“你别造谣了!”朱晓光厉声说道。
“自己看。”女同学递过手机,上面的确是音乐老师的照片,底下却是英文名字,年龄也比她实际年龄小了十岁。仔细看,照片似乎也是十年前的。
“什么意思?”朱晓光问道。
女同学“噗”的一声笑了:“少装了。你难道没用过?打开这里,就能够搜索附近在用这个软件的人,寂寞男女求乱搞。”
第二次听到这个刺耳的词语,朱晓光发现自己的心跳平缓了些,可半边耳朵都可耻地红了。女同学向朱晓光索要手机,她有些迟疑地从抽屉里掏出来,这是她的姐姐离家工作前淘汰了的,当时是花了高价,彼时号称“薄锐机身”,此时却显得厚重笨拙。交给晓光的时候,屏幕已经碎了一角,从来没有修过,晓光也不大用它,只是喜欢摩擦着它的时候感受如同陶瓷一样细腻的触感。
“你别弄坏了,容易死机。”晓光红着脸提醒。
看着女同学捣鼓手机的背影,晓光忽然生出不安来。“快还给我。”她低声地说道,“还给我啊!”最后要起身抓住女同学身后的衣服。
恰好响起了上课铃。“谁稀罕你的破手机。”女同学不耐烦地把手机扔给她,朱晓光匆忙把它塞进抽屉里。
上课的时候,抽屉不断地震动,朱晓光终于忍受不了神经的细线被牵引着,趴在桌上,偷偷把手机页面拿出来看,是女同学帮她装上的软件界面。一个叫作“魅力无穷”的人不断发来消息:“在?”
“在吗?”
“你多大?”
“你叫什么?”
“聊十块钱的吧?”
“还在上学?”
朱晓光按动着手机键盘,它在黑暗中亮起一种漂亮的冷光蓝:“滚。”
手机如陨石一样沉默了几分钟,对方才再发来消息:“市一中的?”
朱晓光在游乐场里坐过一个大转轮,人被高高悬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