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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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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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巍在脑海中仔细地一点点描摹出机场的玻璃窗。忽然,他闻到了林满身上一股陌生的味道,该如何形容?首先是汗水,汗水破坏皮肤表面的油脂,一股油腻的酸腐;然后是恐惧的气味,像是咀嚼金属后嘴里的血腥,酸涩;还有皮肤下血肉糜烂的味道。
    这股味道是如此特殊又熟悉。刘巍与此相关的回忆紧紧地锁闭在大脑皮层下最隐蔽的地方,需要费力翻找才会出现。
    想起来了。
    是死亡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时还有着微弱的视力,世界永远像夏日晚上七八点一样昏黄。他和独居的奶奶住——父母遗弃了他。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房间寂寞得像战乱之后的小城。奶奶上午去种屋后两亩小油菜,下午就坐在没有光亮为了省电也不舍得开灯的房间,唱一首没有什么旋律的哀歌:“都说我命里克夫啊。都是我作的孽啊。你大年三十的早上还吃了一碗蛋炒饭啊。晚上就不行了。都是我作的孽啊……”唱的是几年前的大年三十死去的爷爷。
    后来奶奶得了病,躺在床上,高烧一直不退。有一天神志较往日好得多,在门口晒寿衣,全套的行头,内衣、中衣、铺金盖银的繁缛,如同京剧里的绣花戏服。刘巍的视力已经很差,可那花团锦簇的寿衣在他的眼里依然耀目,像一团微暗的火。这是奶奶一生最齐整光鲜的衣服,她或许想到自己黯淡的一生,或许想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一袭华服,或许想到这些不过是枉然的奢侈,总之,她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刘巍闻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在奶奶抖落寿衣上灰尘的瞬间。
    “阿嚏!”林满一阵掏肝扒肺的喷嚏。
    刘巍让小张把窗户关上,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林满说:“小张出去了。”
    刘巍说:“她老是这样,出去也不说一声,让我一个瞎子自己在这儿待着。”他以极大的耐心从林满脚踝处一点点向上用力推,一直推到大腿。
    “感觉体温有点儿高啊,是发烧了吗?”刘巍问。
    林满疲惫地说:“不知道,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力气。前段时间背上一大片红不红黑不黑的血斑,现在没了。”
    “还是要去医院看啊。”刘巍说。
    “是啊。”林满附和。
    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人都知道林满不会去医院。林满想要解释:“等我从台湾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刘巍知道去医院看也没用,这股若有若无的死亡的味道只会越来越重,直到生命结束,或许半个月,最多半年。而林满则不断逃避着对死亡的想象。他要去台湾,去见他的老朋友。
    刘巍让林满翻过身,正面朝着自己,自己走到床头一侧,按压林满的耳后和头皮。
    “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林满说。刘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奇怪,瞳孔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转来转去。
    “唉,没法想象。”林满继续总结道,“我是说没法想象你的生活,靠色彩和图像生活的人,想象不出看不见会怎么样。”
    “习惯了就好了。”刘巍说。
    “可那不就丧失很多乐趣了吗?刘师傅你今年多大了?”
    刘巍说:“三十二。”
    林满笑道:“你还没有过女人吧?”
    刘巍有些恼火,正常人好奇残缺的人如何做爱,就像好奇两只蚯蚓如何交配。
    “我有爱的人。”他几乎是逞强一样地说道,随即又笑道,“她不知道。”
    是一年以前总来找他推拿的女孩儿。
    “有人吗?”她第一次进门时,怯生生地问。声音像清泉,从他干涸的记忆里流淌出来。
    他的手指搭上女孩儿的胳膊,感觉到她又细又结实的肌肉,随着呼吸泛起微妙的起伏。他托起女孩儿的头,把她的长发拨得垂落在床的一侧,敏锐的手指感觉到女孩儿细长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如同细弱的花梗托着开得又大又白的蓓蕾。
    女孩儿的味道也像花,不是插在花瓶里的,而是开在夜晚河边的。刘巍小时候总经过的一条河,宁静而深邃的水缓慢地流,水面映出对岸树的波纹。岸边的石头后面开着一朵花,那么大,那么突兀,也没有人去采它,像是在另一个空间被种下的。
    第二天,女孩儿又来了,过了预约时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她的汗沿着领口落入了乳沟之间,气味沿着上衣的领口上升。刘巍大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顺着气息将她吸了进去。他害怕自己的动作被她看见,慌忙说:“你先洗洗手吧。”
    女孩儿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肥皂的碱性味道破坏了女孩儿身上均衡丰富的油脂味。他一整天都非常失落。
    第三天,女孩儿又来了。她进门就直喊热,把上衣脱掉,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背心,有两根细细的肩带——放心刘巍是个盲人。女孩儿没有穿内衣,他的手不小心掠过她的乳尖,一阵战栗。
    他想到自己刚上初中时的一个老师,美丽的刘老师,高挑的身材和鹅蛋形的脸,花瓣一样的嘴唇。老师同情他视力不好,考试和上课时总是走到他身边,看他把黑板上的板书都抄下来没有,俯身去看他的字,头发搔得他耳朵很痒。阳光泼洒进来,把老师的衬衣照得半透明,露出粉红色的肌肤,像绽开的樱花。他心里下了一场暴雨,把樱花打得七零八落。
    女孩儿说:“刘师傅,你按完了吗?”
    没有按完,但刘巍不敢继续,刘巍手心出了一层汗,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数度勃起又数度熄灭的味道,体液黏在布料上,被风吹干了。
    第四天,女孩儿又来了。
    ……
    刘巍对她的味道上瘾。直到一周结束,新的一周开始。女孩儿不来了。
    那段时间,刘巍绝望得每天手脚冰凉,甚至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丧失了嗅觉,丧失了激情,感觉不到温存、憎恶和悲伤。
    “你说的这个女孩儿是什么时候来你这儿按摩的?”林满问。
    “去年六月的第二周。”
    “我知道她是谁,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画一幅画,她是我的模特。她每天摆好几个小时的姿势,全身酸痛得不得了,我就让她来楼下推拿……啊!你等着!”林满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屋子。
    刘巍坐在房间里。他感到心跳得厉害,此时的墙壁是红色,是沸腾的血液和充血的眼底。
    过了不到五分钟,林满就回来了,他说:“我把那幅画带来了。”
    小心翼翼地把裹在画外面的牛皮纸拆掉,画完全展露出来了。一瞬间,空气都好像停止了,画似乎尚未习惯接触空气,就像少女的肌肤尚未习惯接触空气。
    林满握着刘巍的手,一点点去抚摩画的表面。刘巍仿佛再次触摸到女孩儿凉而软的皮肤,他甚至感到画纸瑟缩了一下。关于女孩儿嗅觉的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一次次在她身上捕捉到的味道重逢、相聚,并且生长,变得如此浓稠丰富,就像是流淌着香料的河流。刘巍像一个干渴至极的可怜的旅人,趴在河边一口口贪婪地汲取源泉。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小张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按摩院门口的狗不知所踪。空气中是各家炒菜的香气,在铁锅上炸裂的油的味道让人异常安心——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进了按摩院,刘巍正在摸索着往外走。
    “刘师傅,明天见。”
    “明天我不来了。”刘巍说。
    “你要请假?”
    “不,我要去美国。”刘巍说。
    林满说女孩儿去了美国学电影,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刘巍要去美国找她,循着她的香气,在得克萨斯的高山沙漠中寻找,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寻找,在洛杉矶寻找,在纽约寻找,在布鲁克林桥上涌起泛滥的河水味道中寻找,在人潮拥挤出来的汗液和街头的小便味道中寻找,在炸薯条、葡萄酒、奶油的诱人味道中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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