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在巫婆消失的时候依照她预定的指令离开了森林,并在德尔多斯的指引下往城堡前进。
初次接触的人类社会令他感觉新奇有趣,但他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与待在森林里强烈的落差——维塔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不过他发现外头的世界有种奇异的气氛,而那股气氛甚至会打乱自己原有的平稳与节奏。
不过因为不明显,所以他也不是太在意,更何况只要待在德尔多斯身边,那种影响就仿佛会被挡下来似的几乎没有影响,所以维塔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他们来到了刑场,见到了燃烧成灰烬的处刑台,听见了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的哭喊——那股让他感觉不大对劲的气流才像是爆发似的,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维塔缓缓睁开眼睛,水流声混杂着细微的沙沙声在树林中交错回响。聆听着不属于熟悉的森林的声音,墨绿色的瞳孔不带一丝感情。
他爬起身,表情淡漠的注视着眼前空无一人的林地,泥巴弄脏了他的衣服,而他的脚底依然染着干涸的暗红色。
“什么事?”他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前方开口。
随着语落,几名黑衣人迅速的由树上跳落至地,半跪在他身边。
“我们是来迎接您的,薇儿塔公主殿下。”
维塔一愣,有些诧异望着他们,原本以为是来找麻烦的,却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让人完全无法反应的话。
他有些迟钝的蹙眉,显然不太能理解,“……迎接我?”
“是的,公主殿下……我们已经找您找了快二十年了,终于在昨天得知您出现在王城里的消息……”
昨天……维塔想起了广场的骚动。
虽然不明白眼前这些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没想到就那么短短的瞬间,他们的行踪已经曝光了。维塔不自觉四处张望,甚至也抬头看向林立的树干顶端,但是没有任何鸟类或生物存在。
“德尔多斯呢?”他有些不安的问。
“殿下不能跟那种诅咒之子在一起。”看似带头的一名黑衣男子这样说,声音隔着掩住嘴的黑布传出,听来模糊而且没有感情,“那是魔女的儿子,殿下被他骗了。”
维塔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你们搞错什么了吧?”
男子摇摇头:“搞错的是殿下。这二十年来您一直被他们骗了。”
维塔还没开口,黑衣人中的另一名男人便又走出来接话:“二十年前,魔女偷抱走了还在襁褓中的您,并且留下了诅咒之子作为代替,目的就是为了诅咒这个国家——为了将您带回来,我们牺牲了无数的战士,也去过了那座诅咒森林,但是都没有人能平安归来……而我们的国家则在那诅咒之子的肆虐下,有段期间几乎面临亡国,百姓宛如身陷火海……殿下,国王陛下十分的担心您,我们国家需要的是真正的主人,而不是一个替代的恶魔。”
维塔呆望着他们,好半天后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当时带德尔多斯到森林去的就是你们?”
闻言,两名男人同时愣了下,之后才有些迟疑的点点头。
“谁下的命令?”维塔冷着脸问:“二王子吗?”
似乎是察觉了哪里不大对劲,两名黑衣人迅速的往后一退,有些防备的盯着维塔看。
明明就没于风,森林却骚动着。
“公主殿下……?”
“不要叫我公主殿下!”维塔尖叫,一头淡金色长发诡异的飘扬着,“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那些蠢话吗——?你们杀死了我的母亲!你们全部都该死!”
“不是的,公主殿下,我们没有撒谎!”其中一名黑衣男子焦急的喊:“你的母亲是皇后陛下,而我们是……”
“闭嘴!”维塔站起身,他脚底的伤口因为压力而裂开,正不断的冒出鲜血,“我才不管你们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对我而言我的母亲就只有那么一位——我才是巫婆的儿子,我才是!”
不知何时变得破破烂烂的裙装飞扬,维塔烦躁的扯开了上半身的布料,露出了平坦的胸部,同时也见到了几名黑衣人难以置信的错愕眼神。
在他们眼中,维塔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而原本以为是个女孩的模样却渐渐变得像个男人,诡异的气氛让他们心中顿时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诅咒森林里的魔女!
“依照惯例给你们一个机会。”维塔冷着声音,不带一丝笑意的说。
在他说了这句话后,两名男人同时震惊的发现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身后的队员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同样数量的乌鸦。粗嘎难听的叫声仿佛哀号。
“如果能够认出自己的同伴,你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如果认不出来,你们就等着成为同伴的食物吧。”
他高举着双手,宣布游戏开始。
这是他的游戏,从小到大的游戏,母亲教他的游戏,而现在他确实掌握了它。
维塔的身影在蒙面人眼中由模糊到消失,最后只剩下大片的乌鸦群,啪沙啪沙的声响像是噩梦般的回音,男人们的惨叫被淹没在其中。
不知何时坐在树梢上的维塔对底下乌鸦的抢食活动并没有兴趣,他只是眼神茫然的望着前方。
“你到哪里去了呢?妈妈……我已经学会了喔,你教我的东西……”落下了两滴泪,维塔喃喃自语。
森林外面的天空夹着污浊的灰暗,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有哪里不一样了。
维塔脸色苍白的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但他却仿佛抓住了什么。跟以前那种只能照着巫婆教的步骤诅咒他人、成功与否的机率自己完全没把握的模式不同,现在的维塔似乎觉得自己更能明白了所谓诅咒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产生了即使不是待在森林里,也能对他人施予诅咒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突然间就——?他记得巫婆说过的明明是……
——强大的感情就是一种诅咒。
“一般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这点,或者他们把不在自己所能接受范围内的力量,通通都当作是邪恶的。”巫婆曾摇着酒瓶,满脸鄙夷的喃喃自语,“不管是爱,或者是恨,只要那份感情超过了人类所能承载的正常范围,就会变成祝福或者是诅咒……外头的世界总是充满过于邪恶复杂的爱与恨,反而将力量导向无人能控制的暴走地步……而我……”说到这,巫婆就开始咯咯发笑,表情阴沉得让站在一旁的维塔全身颤抖。
现在,他的能力也得到了进一步升华——维塔握紧了双手。
他的确得到了——这份几乎能将心智焚烧殆尽的强烈感情。
他从来不明白巫婆憎恨这个国家的理由,但现在却有了憎恨这个国家的理由。
——森林外头充满了污秽的诅咒。
维塔终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自己同样受到了诅咒……但就算如此,他也无法回头。或者说,他压根不想回头。
邪恶的施咒者该受到反噬的报应。维塔咬着下唇,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望着脚底下残缺不全的尸块,吓人的血迹甚至溅到了德尔多斯替他买的裙子。
然而维塔没有任何怜悯,一如过去他引诱在森林里迷路的人类,然后将他们的尸体剁成肉块喂食乌鸦一样。要说现在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他凝视着那些尸体与乌鸦的眼神带上了厌恶。
“我终于也懂得什么是憎恨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才能懂呢?”
他根本不在意外头世界那些复杂的关系与说法,不管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或者德尔多斯是谁的孩子,他唯一认定的只有自己爱着巫婆和德尔多斯这个事实,除此之外都无关紧要。所以不管到底是谁对他说谎都无所谓,维塔并不在意自己是从何处来,他在意的只有那名将自己养大的母亲被人烧死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刷白了脸孔,有些恐惧的抬起头。
“……德尔多斯?”
像是直到现在才突然想起似的,维塔有些慌张的四处张望,“德尔多斯……!德尔多斯你在哪里?”
他跳下树,踉跄了两步后便摔倒在地。
——好痛!
维塔眯着眼睛,感觉膝盖以下痛到完全无法控制,浓重的血腥味冲进他的鼻子,他这才发现自己跌进了不断冒着鲜血的尸体旁边,身上沾到了血迹,看起来十分吓人。
“德尔多斯……”他喘着气,试图撑起身体。
至此,他才突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维塔全身僵硬。
——德尔多斯身上的诅咒消失了。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现在的他清楚这一点——施予在德尔多斯身上的诅咒彻底消失了。
也就是说,德尔多斯不会再变成乌鸦,也没有理由再待在他身边了。
“不……”维塔的双手在颤抖,“不要……”
他狼狈的爬起身,然后又跌倒,之后又爬起来,整个人跌跌撞撞的撑着树干在森林中窜走着,身上染着血渍,脸上带着泪痕,变成褐黄色的头发凌乱不堪,仿佛发了疯似的令人恐惧。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德尔多斯……!”
他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只记得满到快令他疯狂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打我也可以、骂我也可以,甚至杀了我也行……可是、拜托,不要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呜呜……”
他跌跌撞撞的胡乱走着,直到不知何时走出了森林、循着杂声来到了人潮多的地方,在几乎要将人融化的阳光侵蚀下,才停下了脚步。
他呆愣愣的望着不远处一场一对四的打斗,全身漆黑的青年挥着一把快到几乎让人看不见的黑剑,将所有袭击他的蒙面人给打退。但尽管如此,对方的默契也不差,在前一个人被击出的瞬间就有第二个上来递补,然后第三个趁势攻击。在这样的轮番攻击下,就算德尔多斯的剑术再好,也免不了被划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