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落花犹豫地回答:“娘娘不知——圣上今早走时,脸色不好看,与平常很不一样。”
素盈怔住,崔落花又说:“圣上在生娘娘的气么?”
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是我生他的气。不过……也没什么两样。不管谁生气,总要我来退一步。”
她笑笑:“说这些废话也没用。还不把茶送过去?”
可宫女立在门边进退两难。她苦着脸一侧身,素盈就看见了她身后的皇帝。
素盈笑笑,脸色不变。轩茵与崔落花慌忙跪拜行礼。
“拿来吧。”他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浅浅地尝了一口,称赞:“比闻起来还要香。”
素盈走到他身边,亲手为他杯中添了一些热茶,微笑道:“真正的香味还在后面呢。”
他温和地看着她,她就满含笑意回视他。
她可以跟他闹别扭,他也可以对她放脸色。他能放下脸色走人,而她呢?她能离得开这个人、跟他闹一辈子别扭么?
其实……她这一辈子,与丹媛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都没有一生决绝的底气。
他身上朝服未换,是从延德殿直接过来。素盈趁他往屏风后换常服的空当,将他身边的宦官招到一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这才知道:原来外朝又吵吵起来。
素盈没有问他们议论些什么,抿嘴一笑:想必是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然也不能让他退入后宫回避。
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听一群才高八斗的人吵架。他们大多是科举出身,每句话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单听哪一方都很有道理。世上最辛苦的人,就是听他们高谈阔论、宣讲道理之后必须做出判断的帝王。一旦做错了判断,几百年后还会有人骂:昏君,眼瞎了不成?!——他们怎会知道:帝王岂糊涂到成心残害天下?他也是听了若干很有道理的长篇大论之后,选择了那个听起来最合理的。他只能通过那些口若悬河的人去了解天下的需要。可惜有时候,意见正确的人没能说服他。
素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被转过屏风的他看见。他微笑着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陛下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忧心的事,这还不值得高兴?”
他知她已然听说了前面的情况,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只有在暴君的朝廷里才会众口一辞。”他也不提外面吵些什么,说:“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给你看。”
宦官捧过一只又小又简陋的木盒,素盈满心好奇地打开。
“哎?七兽棋?”她失笑——是小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棋,方形棋盘上山、林、水、原四种地形各两块,一共八块,分蓝、白两色。两位棋手都有木雕的七种野兽猛禽:虎、豹、狼、狐、马、羚羊、鹰,一组涂成红色,一组涂成黑色。另外还有黄兔一只藏在棋盘中心。棋手们要利用七兽在不同领域中的优势设法捕捉黄兔,同时要提防和攻击对方的猛兽。
见那些兽禽雕刻得简单笨拙,素盈随口问:“这不是宫里的东西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昨天傍晚起他就在她这边,今晨上朝退朝也不见得有空,何时何地弄来这样一套棋呢?
他兴致盎然地命人摊开棋盘,说:“我们离宫送军的时候,真宁偷偷跑去外面的集市。”
这么说,他回宫之后去看过真宁公主。或者是听说了公主出宫,才特意去?
素盈微微变色,谢罪道:“是妾失于管教……”
皇帝并不介意似的挥挥手,欣然坐下。“来下一盘。”
素盈看着线条粗糙的小动物们,柔声笑道:“多年没玩过,只怕要献丑了!”
七种兽禽在四块地域上各有优劣,素盈选了红色那一组动物和白色那一片地盘,按常见的方法把它们分布开。皇帝的黑色猛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罗列,素盈看了觉得奇怪:羚羊在大多人手中都是用来做诱饵的棋,没什么大用处,可他却珍而重之,把它放在虎王身边。
两人才各自走了几步,窗外又飘凉风,暗云簇成一团,不消片刻就落下无声的雨。
素盈觉得无所谓,专心布她的局。皇帝也沉静如水,见招拆招。他身旁的宦官却有些耐不住性子,挑个空当细声说:“陛下,太子殿下他……”
皇帝无动于衷,双眼仍是流连在棋盘上。
宦官见他并未显露出不耐烦,便唏嘘道:“这雨又下来,还不知下到几时。太子殿下在雨地里等着,总是不好。”
素盈微微抬起眼表示诧异:东宫竟追他追到后宫不成?却不知是为了哪桩十万火急的事。
她看看窗外:雨下得不紧不慢,一时恐怕收不住。为东宫央求一句未尝不可,但素盈怕某些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她旧情未断,又怕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她惺惺作态。何况她也不知东宫求的是什么,思量一番,还是对这父子之间的事情不置可否最为妥当。
皇帝抬起头向素盈轻轻一笑,眼中闪着她最猜不透的光。“皇后的棋艺很好。”他说。
素盈见他此刻只顾着棋局,便陪他一门心思下棋。可惜她一着不慎落了下风,很快输得一败涂地。
“难得布下好局,奈何一步走错,竟是草草收场!”皇帝叹了口气,收拾棋子,大有再下一盘的意思。
素盈故意输他,给他一个空当了结东宫的事,怎料他毫不在意。
宦官见状又开口为东宫求情,皇帝却冷笑道:“就是你在一旁聒噪,糟蹋了娘娘的好局——全都出去!”
他下了令,哪有人敢多说一句。宫里的人片刻走个干净。
素盈正默默摩挲手中的棋子,就听他浑厚的声音又响起:“洵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从延德殿追着我到了丹茜宫外。”
他说着移动棋盘上的黑豹,语调里没有一丝波澜:“孩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小的时候,我恨不得给他全天下。他长大之后,却怨我不能早点把天下交给他摆弄。”
素盈边听他说话,边分心设想棋局,行棋就慢了许多。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想养育一个明白父皇的皇子,比找知己难一点。”口吻是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放下黑色野兽时,却是“啪”的一声。
素盈装作没有发现他这刹那的失态,随口问:“什么事让东宫这样锲而不舍?”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打算去崇山。他委婉地反对,却倔强地坚持异议。”
崇山,皇家猎场。仔细想想,皇帝确实有很久没有去打猎。可是,在这种时候?
素盈偏开头,又看看窗外的雨。东宫淋这场雨,做给谁看呢?让那些同样反对皇帝出猎的官员看到他的贤明?
皇帝看她一眼,“安心下棋吧。他该在你这里多跪一会儿。”
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没有他准许,东宫想要来这里跪着也不能。他要东宫跪在这里,却不是为了今日的请求。
素盈只能苦笑:王子犯法永远不会与庶民同罪——荣安打向她的金钩可以用一杯酒勾销,她腹中一块不成型的肉换储君膝下的黄金,已然不薄。
“这事没这么容易就算完。”宁静中忽地冒出一个声音,素盈颤了一下,看见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而浓出现在桌边,清晰地伫立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伸手戳了戳棋盘:“天下将要交给那样一个人?他配得上吗?”
素盈刻意避开她,却对上皇帝征询的目光。他等她的下一步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素盈没有太多时间思索,顺手将棋放在白衣女人指向的地方,定神细看时,才发现迈出这一步后,满盘杀气腾腾。
“很凌厉。”他赞许中带着一点讶异,继而笑道:“可这一步不适合你。”
他从容地又走一步,将她的群兽封死。素盈慌忙搜寻出路,但放眼望去,不止腥风血雨销声匿迹,更没有一处留着转圜余地。她被拘在他的局中动弹不得。
这盘棋从来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素盈弃子投降,涩涩地笑道:“陛下睿智,妾甘拜下风。”
“皇后……”他拈起她最后出手的赤虎王,摇头笑道:“这样的一着,要留到一击必中的时候。轻举妄动可是大忌。”
素盈陪笑道:“妾没想到陛下的棋艺这么好。难怪陛下下棋的态度一直那么悠然。”
他瞥一眼窗外的雨,提高声音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外面的宦官立刻走进了。
“让东宫回去。”他吩咐一句。
素盈目送宦官退下,悠悠地问:“还是要去崇山?”
“带你一起去。”
“宫里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外朝的事谁来管?”素盈知道多此一问,答案一定是——
“有琚相。”
“陛下对宰相,比对东宫还要放心呢。”她笑得风淡云清。
“嫉妒?”他一笑将她拥在怀里,伸手指着棋盘:“每只豹子都希望虎王早点死去,因为虎王一死,他就能取代。大多数狼不希望虎王驾薨改朝换代。而年轻无子的羚羊在这局里没法依靠任何猛兽,是这棋盘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这只虎王不会把她扔出去做诱饵。”
他说的字字不假,但素盈笑不出来,在他手臂上掐一把,“我们欢欢喜喜走了,留宰相和东宫在,还不知他们又要吵成什么样。”
他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问:“豹子能吃掉狼?”
素盈笑道:“不能。”
“那么,狼能左右豹子的意志?”
素盈摇头:“现在还不能。”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轻声说:“哪天他们不吵了,才真该担心。”
真到那时候,又该担心权相与储君沆瀣一气谋图宫变,他和她的死活就成了悬念。
素盈叹一声,紧接着又叹一声。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评价权臣和皇位的储君。是她说出“在看帝王”这样的话,所以他就让她真正地看,看真正的他?
看样子,她在他身边走的每一步,都没回头路。
“愁什么?”他抚摸她的发丝时问。
“才不是发愁!”素盈不承认,推开他,说:“从真宁那儿拿走这么好玩的棋,她岂不是该难过?还她吧!以后妾一定管教她。”
“那就给她送回去。反正已经尽兴了。”他无所谓。
素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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