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之人当面唯唯喏喏,背后是否真的听从我的吩咐依命行事,这就不是我敢肯定的。
也罢,天心难挽,也不是我可以任性涂改的,我仅希望能在乱世之中保护好我的南陵,不教她受到任何惊吓,对于人间的危亡,我并不是顶在乎的。
那个男人临行前将西风国托付给我,嘱咐我好好照管这座城池,我只需等到他班师回来将这座城池完好无恙地交还于他,其余诸事均不在我意中。
那个男人走后不满一月,果如他先前所预料的那般,东渚、南漠联成一气,挺兵西侵,很快地就兵临城下。
吊桥高悬,关厢紧闭,这些常识不待我出口,早就有人完全抢先照办了。
城内兵源不足,城防空洞,蓦然间敌军大举进犯,自是慌了手脚,一个个六神无主,人心惶惶,难以自安。
东渚、南漠的联军士气振奋,来势汹汹,自恃军威兵力远远地超过我们,也不安营扎寨、埋锅灶饭,暂且先填了漉漉饥肠,纷涌齐至城下聚集,急欲一鼓作气攻入城中,再行计较剩下的。
我站于城头,双手扶住城垛,从层层密遮的盾牌后探头下视,瞧见东渚、南漠联军如此心浮气燥,不由嘿嘿地冷笑数声。
轻敌,兵家大忌,这一条明训在仙凡两界是通用的。
东渚及南漠的两家诸侯本意上或许未曾想过要轻敌,但西风国孤军劳师远征,余下的定是一座空城,他们兴兵前来,到时自当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这番盘算大致上称得上精确无误、滴水不漏,可惜他们千思万虑,单只算漏了一点,做梦也想不到这城中会多出两个不速之客,我与南陵不属凡尘中人,拥有着超出人类所能想像得到的力量。
“你……”老柱国稍微停顿着考虑了一下对我的称号,才道,“御大人,不知你以为如何?可有良策退兵?”
老当益壮的老柱国全身披挂整齐,左弓右箭,横刀跃槊,抖擞着精神,宛若廉颇再世,一点也不比活力丰沛的年轻人逊色。
“先请教老柱国有何高见?”我回头看向他,淡淡地问道。
他称我为“大人”,我敬他为“柱国”,嘴上名谓,官面文章,如此而已,表面上好象已然做得尽捐前隙,不存芥蒂。
如今,城下重兵围困,眼见城池朝夕难保,难道还要我们在此紧要关头于城中自家相斗?聪明人当然要做聪明事,先攘外后安内,倘若来个窝里反,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东渚、南漠坐收这渔翁之利?
“老夫一生效忠西风国,誓与此城共存亡。”
老柱国声若洪钟,雪白的须发戟张如猬,威风凛凛,说得好不慷慨激昂。
“老柱国打算抵挡不过就一死殉城吗?”临逢阵仗,我身为风曜军团领袖的睿智冷静重新复归本体,脑筋清晰无比,“待你家主君凯旋班师回来,你准备献上一片废墟充作贺礼吗?”我的说话是不是很刻薄?
“御——大——人——”我的话果然极不中听,难入人耳,老柱国的一张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神情恼忿地大喊道,“不要以为你是大王的什么人,就能够托大地在老夫面前胡言乱语!”
“现在唯一可解眼前之危的既不是你也不在我,而是另外一个不在场之人。”我装作没看见被我气得不轻的老柱国脸上旋显惊异的脸色,迳自说下去,“既是非人之人,理应用非常手段。”
“你说的是谁?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老柱国忍不住激动地追问道。
如果可以不死,大概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去找死,越是年迈之人就越忌讳这个“死”字,殉城尽忠是老柱国的节气,倘若有一线生机他也不愿死的。
“有劳老柱国委派几名可靠的心腹,赶往宫里护送我妹妹御南陵至此,此城保全与否看来只有借助她的力量了。”
立竿见影的速度怕也难及如此之快,不等老柱国替我传话下去,立即有几人撒腿飞奔而去,我暗忖:我此次下达的命令恐怕是最被认真执行到位的一次。
假如我的一身神力不曾受到禁制,诛神剑出,试问谁可抵御?管教对方全军覆没只在眨眼之间,到时若要他们为我舔痈吮脓亦会蜂拥争抢,唯恐落后。
人啊,还真是势利的动物!
片刻的功夫,赶在东渚、南漠联军下达攻城命令之前,西风国军士重重护卫着一顶绣轿姗姗而至。
当轿子平平落稳,南陵猫身掀帘而出,在大批负责警戒的士兵簇拥下,仪态优美的款款拾级盘上。
“南陵、南陵……”我一眼瞥见那秀曼纤影,立即神情激切地飞身冲到她身前,双臂一伸,拢住香肩,仍是将她当成小孩子一样抱得紧紧的,“你不要怕,哥哥一定会保护你!”
“哥哥,又要打仗了吗?”
南陵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嫌疑地拥抱她,不禁有些害羞地轻轻挣脱我的臂膀。
“是呀,又要开战了。”
我司空见惯了战争,对这类事情的发生早已视之为平常。
“战争难道真是避免不了的吗?”
南陵俏立城楼,衣袂凌飞,秋波脉脉地望向仅隔一条护城河的敌军密密匝匝,多如蝼蚁,她并不显丝毫惊惶之色,玉容镇静,语调平缓,唯有在说话之际方流露出一抹落漠。
“野心、贪心加上利己之心不熄,战争就永远没有消弥的一天。”
撇开天界不谈,人间的战争哪一次不是以此为奠基的?无论怎样大义动听的借口都抹煞不掉战争幕后的黑暗与肮脏,若非人类的生殖能力惊人的旺盛,按照人类战争的频繁爆发次数,人类这个族群不怕是早就死绝灭种了。
“那么你呢?记得小时候你总是背着我四处躲避追杀,后来打算建立风曜军团才将我送到瑶池,付托予西王母娘娘教养,你又是为了什么?”澄水明眸闪过一丝迷茫,她看不透隐藏于雾后的真谛,“我讨厌战争,甚至连法术也不愿修习,所以我宁愿等你来瑶池探望我也不愿亲至落日神山去见你。”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素晓南陵性喜贪玩、疏于勤修,但并不知背后尚有这般一段原委,看来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生得亦是两样的心肠。
“哥哥你真打算动手吗?我以前听闻瑶池的仙子三三两两地传说,风曜军团所战败的族落往往是被屠杀一空的,难道你想将天上的战事搬至人间重演吗?”黛眉弯弯蹙起,南陵不无担忧地问着我,显然不惯应变紧急的战事。
“你以为我有什么能力做到这一点?你不要忘了,我现在跟一个凡人也无多大区别,究竟是他们杀我呢,还是我杀他们呢?”我淡淡一哂,眼角细微的表情略显僵硬。
如果她不曾爱慕那凡尘中的一个男子、不曾封印我全身的力量,今日便不会有这一场战争的发生。
这人间战祸真是由我身上而燃起的吗?可是我本心并不愿羁绊红尘啊。
“你特意遣人引我至此,莫非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共退来犯之众吗?”
毕竟是自幼相依为命的兄妹,这一份心意相通,犹似一点灵犀,胜于言表。
“这是你丈夫的辖地,是你所爱之人的家邦,如今危城孤军,旦夕可破,你是否愿意出力就在于你自己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替你硬拿主意。你若不愿现在即可返回,我不会强行要你如何的,你终是我神族的公主,天生禀赋优秀卓越,纵有千军万马恐也难伤你毫发,你的安全倒也无需我太过忧虑,万一情形不对,你就尽快驾云飞回瑶池吧。”
“哥哥……”南陵迟疑了,神色间有些动摇,“我帮了他,他会爱我吗?”
“他是你的丈夫……”
我该对她说什么才是?我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心底叹息如缕。
“一直以来都是哥哥保护南陵的,这一次就算是为了我的夫君,就让南陵来保护哥哥吧。”
南陵啊,我的南陵啊,你始终记得我是你的哥哥,即使你曾经背叛过我,但你的心仍是向着我的,你终于为我挺身而出了,勇敢的你不再是那个老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
我笑了,好久不曾这般开颜地真心笑过,因为南陵,所以我才笑了。
周围的人陡觉胸中松了一口气,眼前情况如此危急,也顾不得许多了,我与南陵若真袖手不理,那他们必死无疑,哪管是神降九霄或是群魔乱舞,古语说得好——病急乱投医,能够退兵解围的就是他们信仰的神灵。
战鼓声隆,旌旗翻展,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犹如吞卷青云的大海啸,涌涌人头如潮水般袭来,人喧马嘶,那股子气势仿佛可以一举踏碎三山五岳,脚下扬起的沙尘蔽云遮日,转眼将天边的残云薰成微黄。
城头众人见敌方来势凶猛,绝对不易抵挡,一个个禁不住面如土色,噤声觑眼,刚才鼓起的三分胆气顿时寒怯了十分。
此时,临危不乱的好象仅有我与南陵,幸有那老柱国终究是人老姜辣之辈,见惯阵仗大场面,勉强比旁人的惨淡形容壮色数分,且经此一役,算是保住了他的一世英名。
“听清楚了,我念一句,你念一句,照着念诵就是了。”我轻声向南陵说道。
“是咒语吗?是风曜军团的咒语?”
南陵明白,我将教她念诵的咒语是属于风曜军团的禁咒,而风曜军团的禁咒多半是带血的咒文。
情形迫在眉睫,我已无暇理会南陵的问题,于是缓启双唇,一字一字地清晰道出,让南陵照念一遍。
金鼓大噪之声在耳边随风吹过,我恍若不闻,嘴里喃喃着咒语的内容,迳自抬脸仰望天空乍起的变幻。
我感受到了,我深刻地感受到那无数戾魄魅煞钟结的冲天怨气正朝空中疾速聚集,黄云泛起灰色,透出黑沉的翳霾,遽风骤刮,阴森森,凄厉可怖。
可笑那正自埋头厮杀的人类,何曾兼顾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已不同往日所见的湛昭,主宰天空的太阳沉沦了它的光明,经由魔界的力量所形成的幽冥绝界,是我与南陵这两个流有魔族血脉的后裔联手布置下的天罗地网,人类只能在从中获取死亡的安息。
焦雷远来,仿佛春潮的滚动,一道炫目的闪电惊蛇般倏地割裂了乌积的云幕,就象撕开了一处缺口,凝蓄已久的黑暗力量瞬际喷礴而出。
落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