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满,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内向的人?”
“我?我一直是个……”原以为很容易回答的一个问题,我却答不上来,所以我反问他:“钟医生,你呢?”
“内向。”
“这么干脆?”
“为什么不干脆?”
“因为我想到我自己,在纪晓梵他们几个好姐妹面前,我好像是外向的,但在我不熟悉的人面前,我又是内向的。”
钟医生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喜欢说话说个不停的就是外向的人,而闷声不说话就是内向的人?其实这样分不合适,内向的人也可以说个不停,在他愿意花精力去应付的时候,但如果他宁可选择一个人呆在角落里看书,不是他孤僻,他只是觉得相比去应付那些不喜欢的人,一个人呆着是积蓄精力,比浪费精力更好。”
我极少听到钟医生说这么长的话,听声音,他一直戴着口罩,我开玩笑说:“你愿意与我聊天,看来我不是让你觉得讨厌的人。”
“夏小满,暑假实习完之后,你怎么样了?”
“话题又回到正轨,我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精彩的生活,从前我是不敢想,后来才发现我是想不到,我的视野是那样窄小,就像早晨没睁开的眼睛,只看得到近处卧室的简单,都不知道外面风景多美好,所以,虽然我失去了出国交换的机会,但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我争取到一个出国留学的名额,虽然是公费,但还是需要钱,几十万的一大笔钱,我要得到这笔钱,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套房子。”
“后来呢?”
“当然是失败了。”
我想到2008年的国庆,奶奶已经病重了,我走进那愈发变得暗黑的老房子,病床上的老太太已经瘦成枯柴,我开门见山,直接就提出,让他们把我父亲留下的房子还给我。叔叔蹲在床边抽烟,婶婶冷冷地看着我,说我这些年连家都不回,老人病重都没照顾,凭什么。我让自己镇定,镇定地迎上她尖刻的目光,婶婶老了,眼角都是细纹,我那吊儿郎当的堂弟也长大了,在他们面前,我要担心的是万一下一秒被打了怎么办。
所以我没说什么就离开了,我找了学法律的同学,直接向法院提交诉状。
婶婶的电话就没有断过,尖利的声音在痛斥我,不能给夏家传承香火,夏家养我这么多年,我只知道吃里扒外,现在联合外人来欺负家里,她骂我狼心狗肺,她骂我不是人。
我回她,有什么,到法庭上再说。
我那堂弟试图到我住的宾馆等我,就算我喜欢把人往坏的方向去想好了,我远远看到染着一头金发的他叼着烟在宾馆外面,让出租车司机掉头,开去纪晓梵家。
“那晚上,纪晓梵陪着我,抱着我哭了一夜。”
从那天起,我开始抽烟,一开始只是偶尔抽,到后来,抽得还挺频繁。
“钱没有那么容易拿到,我的出国计划只能延后了,大四那年冬天,我去了一趟北京,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顺便去送送准备出国的陆炜。陆炜跟我说,谷雨也会去看演唱会,我一开始是退缩的,后来我对自己说,也许就像上海那次,谷雨知道我去,他自己就不去了。”
“那他后来去了吗?”
我苦笑:“演唱会那天北京下大雪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厚的雪,演唱会照常开,杰伦在舞台上卖力地唱着,我们在下面疯狂地喊着。陆炜在我左边,纪晓梵在我右边,谷雨没有来。”
“真是可惜。你没问原因吗?”
“我又何必去问。”
演唱会一直到凌晨才散场,打不到车,我走在雪地里,我没有准备专门的鞋,冰冷的雪浸入,一直到我的脚底,我麻木了,彻底麻木了。
第二天我就坐火车回上海,准备论文答辩。
我已经不在五百强实习了,因为我没法保证每天都去,得益于每次放假都在学校帮老师做翻译的基础,我去了一家翻译公司。
那天我正准备去澡堂洗澡,穿着拖鞋,捧着个装沐浴露洗发水的小篮子,背着个装衣服的袋子,然后遇到褚维。
他说他准备出国了,走之前想见我一面。
老实说,整个大二大三我几乎都没见过他,那个时间点,我自己邋遢成这样,也还是陪他在校园里走了一圈。
褚维说,他跟陈柏毅很熟,陈柏毅口中常说起我,那个我总是心事重重,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螃蟹,把自己藏在厚厚的盔甲里,别人哪怕只是轻轻一触碰,就缩进去,跑回洞里。
褚维说,他认识的夏小满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他回想起整个大学,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某个下午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个盯着窗外一片树叶都能发一个下午呆的女生,而最让他自豪的,是在宿舍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她告白。
褚维说,他将来恐怕都不会做这么疯狂的事了。
我调侃他说:“你将来还要求婚的,可要比这个疯狂得多。”
褚维竟然说:“小满,你甩了我,我可没说我已经放弃你了。”
我还能再说什么,除了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我只能开玩笑道:“学长,将来如果我去德国,你得罩着我。”
他说:“这还用你说吗?”
放假,过年,我没有回家。
奶奶熬不过这个冬天,在初二那天凌晨去世了。
“就像地震带给我的冲击一样,生命的结束让我心灰意冷,争夺房产的官司准备开庭,我在过完年法院一上班,就去撤诉了,我不想我年纪轻轻就被这些负能量缠绕,一套房子,我不要了,跟夏家,我一刀两断了,那个从小我长大的地方,也许以后我都没有回去的理由了。”
没有钱,留学的事也就只能放一放了,整个大四的下学期我都在翻译公司,每个月都有六七千块钱,但加班起来也毫不客气。
毕业到正式上班之间有一个星期,我拿着实习时赚的钱,买了一台相机,去九寨沟。
回程的时候走盘山公路,遇到山顶滑坡,我们被困在半山腰等待救援,雨眼看着还要继续下,我的手机只剩下最后一点电,我给谷雨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一直赖在我心里,再见。】
发完手机就黑屏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我把手机扔下山崖,过去已经过去,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忘记。
在上海跟别人合租了一间两居室,我住主卧带厕所,地铁站附近,一千六一个月。我工作很忙很累,有时候熬夜起来在公司躺躺沙发就过去了。
纪晓梵在杭州,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我知道她挺赚钱的。
陆炜去英国读研了,经常给我发视频。
陈柏毅留校做辅导员,一边读研,他的目标是做大学老师。
10年的秋天,我在晕倒在公司,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看不太出来问题在哪,让我复查,我想着只是普通的贫血,没当回事。
“这些年,都没有人追你吗?”
我前面说了那么多,钟医生突然这么问,止住了我的话匣。
“我像是没有人追的样子吗?”
这当然是玩笑的话。
工作很忙,本来就无暇顾及,但也还是有追求者。
有一个在四大的三十岁秃顶男人,大家都忙,极少见面,第一次见面一起在必胜客吃了顿披萨,他就被一个电话叫回去加班了,第二次吃了日本料理,他送我回家,那天晚上上海下着雨,他那辆凯美瑞前面雨刮不停地再刷,车里却放着周杰伦的星晴,我靠着椅子,听着歌,想起很多年前和谷雨戴着一副耳机听着CD的画面,那时候生活又慢又简单,一首歌就足以让两个人走得很近,现在生活又忙又复杂,不知道这个也喜欢周杰伦的男人接下去相处会不会愉快。
“唱的什么东西——”
音乐突然被切掉,我睁开眼睛,听到了一首英文歌。
“周杰伦的歌也就忽悠忽悠学生,听两首就发现没什么内涵……”秃顶大哥开着车自说自话着:“什么时候拷了他的歌……”
我继续把眼睛闭上,就当是没开过一样,等车停下来,我下了车,对他说谢谢。
之后我就再没有跟他出去。
还有一个律师,挺幽默的,我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他,他挺瘦的,也不算高,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喜欢咬笔头,边咬边想事情,放下笔总能说出让我这个门外汉都佩服的方案。因为后来还有几次合作,他私下也会约我出去,我没有排斥,我会听他说各种在法庭上遇到的奇葩当事人,听他说许多有趣的故事。他不管在做什么,只要手上有笔,就会不自觉地咬笔头,除了这个之外,他极其自律,而且有严重的洁癖,他不许我乘电梯的时候把手放在扶手上,他吃饭前会监督我用洗手液把手洗干净,他的车上会有不同的垫子,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他连皮鞋上沾了一点灰都要即刻擦干净,到后来,他开始挑剔我的发型,开始干涉我的衣着,开始说他喜欢我穿短裙露出腿很好看。
之后我也没再联系他。
“我2009年毕业,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今年过年,高一的同学聚会,我被纪晓梵拉去,陆炜在英国,曾厘一见我就抱着我,陈柏毅在读博头发也掉得厉害,谷雨没有出现,有人说他已经移民了。”
“移民了?”
钟医生总是这样,久久才会插一句话。
“有同学这么说,纪晓梵说大学毕业她去杭州以后就没再跟谷雨联系了,从陆炜那里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钟医生问我:“你听到他移民的消息,心里的感觉是什么?”
“感觉?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我回想起那晚上,我们把阿芳请了出来,我化了妆,在女同学里面,我打扮洋气,妆容得体,我喝了酒,举红酒杯的姿势特别规范,我听着他们说着各自在工作以后取得的成就,听他们喝多了以后破口大骂上司的苛刻、同事的愚蠢,然后听到有人问,谷雨为什么没来,然后听到有人回答,他好像移民了。
2002年秋天,我遇到他。
2012年初,还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