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的人没有任何的动静,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刘医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作为程敬之从小到大的玩伴,作为一个在国外工作多年的产科医生,却没能保住这对母子。他看的出来程敬之对这个女子有多看重,他有些愧疚开口道:“少汮……保大人还是小孩?”
“保孩子!”昏迷的人突然睁开了双目,竭尽全力嘶喊出声:“我要保孩子!”
谁也没想到子衿会在这时清醒,就连经验丰富的刘医生也吃了一惊。
程敬之悲凉的面容终于有了丝生气,他紧握住她的手,不停地哄道:“子衿,子衿你不能睡,我们要孩子,要孩子!但是你也要好好的好不好?你不能睡,你不能睡……”
“等你生下了孩子,我便卸甲归田;我们一起去婺源,去看你心念了许久的油菜花海;去你的家乡高邮,我们要选一个有庭院的房子安家,还得有大露台,我们在那里种你喜欢的桃花,种满整个院落,午后你就可以在露台上伴着花香看着你喜欢看的西厢记或者茶花女。让我们的孩子跟着我学油画,跟着你学钢琴;你说是跟着你学骑术好些呢,还是跟着我学好些呢?还是跟着我学罢,你那副性子定会教出个急躁的骑士。”
程敬之絮絮叨叨地说着。另一旁的佩清早已捂紧了唇怕自己哭出声来,她从未听到过他的小舅如此低声下去的说这么多话去哄一个人。
“啊!”
床上的人突然弓起了身子,拼尽全力地嘶吼出声。
“夫人再吸一口气!”刘医生面色沉着地指引着子衿,他晓得她现在的注意力是最集中的时刻。
子衿深呼吸一口,拼着最大的力气拼命使劲。神识不清的她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生出这个孩子。
午后的阳光正好,春日的暖阳正是人们最为惬意的追求。将军府西厢客房的窗户紧闭,将着渡着金辉的暖阳拒绝在外。
房内已收拾干净,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身子,眸中一片温和。
她的呼吸浅浅的很有规律,看起来睡得很香。定是累极了罢。
民国二十四年五月十六日,农历四月十四,上海镇守大使程敬之长女程静姝出生。
☆、开不完春花春柳满画楼(8)
程敬之很喜欢这个女儿,三天两头的抱着她在园中晒太阳,经常惹的子衿抱怨不已。
“我说过很多次了,孩子还小,不能抱着去有强光的地方,会刺着眼睛的。”这两天子衿出了月子,一个月来没有正经的洗过澡的她感觉自己身上已经臭得快要发霉了,一出月子便在澡盆子里泡了大半天。今日她刚洗了头出来晒太阳,正好看到程敬之抱着小静姝在园中散步,忍不住便上来念叨了几句。
程敬之将孩子塞进星灵的的怀里,吩咐道:“抱进去吧。”
星灵应了声,抱着孩子往屋内去了。
程敬之转过头来见她这幅刚出浴的模样,忍不住在她的颊上亲了一口,她微微一笑,并未斥责。
他的神色黯淡了一些,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牵了她的手往日头的大的地方走去,嘱咐道:“怎天天都要洗头?医生说你底子不好,才刚出月子,可别受了寒。”
她皱了眉道:“我老是感觉身上有股酸臭味。”
“是么?”他作势闻了闻,“嗯……确实有股酸臭味。”
她依旧是轻笑,又想起他这一个月来的支支吾吾,轻声道:“你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了?”
闻言他也没了调笑的心思,只得点头道:“确实是该告诉你了。”
她噤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微叹了气,温声道:“你知道江家这几年为什么发展的这么快么?”
“为什么?”
他提示道:“你们江家的生意明面上看起来确实是如日中天,房地产生意也是愈做愈大。不知你有没有仔细过目过自家名下的产业,在枫泾镇你家有一家规模不大的玉石加工厂,主要运营的是缅甸玉。”他稍顿了片刻,继续道:“有次我拜访你父亲时,无意间听你父亲手下两名管事交谈,才知道那家玉石厂去云南运材料的次数竟达到一月两次之多;俗话说盛世珠宝乱世黄金,眼下时局动荡,对于翡翠这种价位忽高忽低的玉石,市场上何至于有这样多的需求量?”
子衿听得眼皮一跳,云南边境盛产什么她不是不知道,她压下心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是在挂羊头皮卖狗肉?”
他微微点头道:“没错,经我暗访,发现你父亲在替人运输大烟。”
她攥紧了衣角,脸上已经微微泛白,“然后呢?”
“后来我对你父亲提高了警惕,命人暗中查访你父亲与你大哥名下所有产业,在你大哥名下的一家造船厂每年自山西与东北运来的煤中发现了问题。”他长叹一口气,惋惜道:“若你父亲只是替人运输大烟,我必定会装作不知劝他金盆洗手;可是他却在运大烟的同时,替矢野滕浩兄弟运输军火与药物,眼前战事一触即发,你父亲此举,不是卖国又作何解?此种境况,若我再袖手旁观就枉坐了镇守大使这个位置了。”
“怎么会这样……”她的脸色煞白,已经看不出一丝血色。他有些不忍,扶着她的肩道:“我知道这些事于你而言是很难接受的,因此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不……不是这样的……”她摇着头,喃喃道:“父亲和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忽然她想到了些什么,紧盯着他的面容,沉重道:“你与父亲走得那么近,就是为了更方便去查他?”
这一刻的她面色阴鸷,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让他不由得暗了眸子,“是,这两年我一直都在暗地里调查江府的账目。”
她不安地挣脱他按在她肩头的双手,想起她初来上海时遇到他的种种巧合,心里顿时犹如一团乱麻,“这就是你在码头初见时帮我的目的?你事事护着我,就是因为想接近我们江家人,好调查我们的底细?”
“我……”
“我想起来了……”她的眸光一闪,质问道:“我初来时在府中遇到的那个小偷,他的身上处处透着诡谲,应是你安排潜进江家偷账目的特务吧?”
他未料到她竟然对这些往事记得这么清,一时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还有……起初我与矢野滕浩走得那么近,你是不是也怀疑我?”她笑了笑,自嘲道:“我竟然还傻傻的以为我们是因为缘分才走到一起……”
“不是这样……”他不能再让她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是,起初我是对你抱有戒心,但是之后我们发生的所有事,都是顺其自然,决无虚假!”
她心中冷笑,“那他们是如何死的?为何而死?”
“你父亲与大哥是服毒身亡,母亲与……”
“我不要听这些!”她快速打断了他的话,“我要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死!”
他无奈地看着她:“你冷静一些……”
她冷静不下来,情绪反而越来越激动,“他们是因为我而死?是不是这样?”
“是。”
听到他的肯定,她的脚下一软,措不及防地跌到了地草地上。
他连忙半蹲着将她抱进怀中,感受到怀中来自她的颤抖,狠心继续道:“你父亲察觉了我的动作,开始对我有了提防,也收敛了许多。直到你回了上海,与我走得愈来愈近,他渐渐察觉了我们的关系。”他轻轻吻了她的侧鬓,“那天我们正式公开关系的时候,他早已知道了我们在交往,因此那天他的反应并不大。在我向你家提亲的那天,他便有些反常了……反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
她无助地靠在他的怀中,轻声道:“你原本是怎么打算处置他们的?”
“本来我想待掌握所有证据时来人赃俱获,查封江家所有产业。”他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阴狠,“原本我接到线报,在你去香港的那天夜晚你父亲和大哥会在江府与日本人接头;我早早的就派了李副官埋伏在江府周围,却发现子辕与你母亲先后折回了家,没过多久府内便传出了枪声,你母亲歇斯底里地冲进家门,却被人趁乱击中。待李副官带人进江府时,里面的人皆已死亡。”
“你父亲很聪明,他知道我会在那一晚开始行动,知道我会动恻隐之心,会大事化小;所以他用他们的死,来保全他们的名声与你们往后的生活。可是他未料到的是你母亲与子辕会无辜的搭上性命。而被矢野滕浩派去江府接头的特使也一直未现身,应是察觉了到了什么……”
她嘲讽般地笑出声来,目光却早已呆滞。她最敬重的父亲与最依赖的大哥竟然是卖国贼,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难以接受。又想起父亲临终前交代她与二哥带着常乐去香港取戒指时,他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灰寂,他那时应是想以自杀谢罪,换来他们几人的一世平安;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最后江家还是一样的家破人亡,只留下了她与常乐。他们是令人唾弃的罪人,却又是费尽心思保她平安的至亲,她不知道今后以什么面目去面对这两个人……
他知道她现在所受的打击令她难以消受,只能这样抱着她,给予她一些慰藉,“我定会查清暗中杀害你母亲与子辕之人!”
她像没听到般窝在他的怀中,面容沉静得可怕。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呢?连将她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中的父亲与对她百般依顺的大哥都可以在一夜之间从商人变成罪人,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她将手触上依靠的这个人的胸膛,突突的心跳自她的手心传来。
她忽的笑了。他可以背地里查自己的至交好友,表面上依旧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那么他待她又有几分真诚呢?
那日她生产时命悬一线,他紧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耳边呢喃,她是感动的;但她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再怎么感动也回不到从前那段快乐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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