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感激。我自己在想什么,我比你们清楚。”少年扬起头,那眸中一抹亮色,让人无法质疑。“若只是感激,我何至于如此矛盾。”
想起那个人,钟儒心中也是一暖,不由扬起笑意。只是那笑意被后半句生生折断,尴尬地挂在脸上。
“好了,去准备吧。一会在大门口汇合。”
钟儒留在原地,看着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少年,心中酸胀的感觉始终萦绕。他只能久久地伫立,直到那抹身影再看不到,却再不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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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夏日,如今时辰尚早,又是山上,山风吹过还是清凉舒适的。曲折的小路上,一行十几人排成一线,小心翼翼地环山而行。
马车之上,老婆子担忧地瞅一眼阴沉的天色,被山风吹得一抖,迅速地放下帘子缩回车内,小声地抱怨起来。此行本是为了断绝小姐的念头,只是时间将尽,却一直未见成效。日子一长,老爷难免会着急,不过这天色尚早,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只是她不敢问,因为,哪怕寻着了一丝借口,她那痴心的小姐都会……
正胡思乱想着,一道柔软的童音悠然响起,婆子轻轻一震,那酸涩的话语就飘进了耳朵。
“奶娘,我们这是真的要回了吗?”说话人正半倚着车壁,双手绞在一处,那一双铜铃大的眼对着她,却是失神地睁着。
婆子心中一痛,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苦涩地别过脸去,含糊地嗯了一声。
马车内一片安静,小路上,开路的一行却热闹非凡。如今虽是初夏,但山中植物生长迅速,挡住道路还是不少。行车的山路两三天便会打扫,故而开路的家仆们很是清闲,聚在一块说笑着,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
骏马之上,少年沉默地坐着,瞥见那热闹的一头,不禁心中一动。
从小,他便是个单纯固执的人。父辈、兄长、朋友,他们之间永远只有一个话题,便是修行。
母亲的模样他早已想不起,记忆里最远的事情,便是第一次翻阅法典。当时的他不过四岁稚龄,却如同着了魔一般,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扑了进去。
父亲欣喜过望,一心想要栽培他,他亦雄心勃勃。
短短数载,他已远超同龄,却也自此,绝了朋友。
他骄傲,以为卓尔不群。只是瓶颈亦随之而至。父亲兄长劝解他无需介怀,他却将自己越缠越紧。
十岁起,他甚少欢笑。直到那个人硬生生地闯进他的世界,仿佛一抹阳光,霸道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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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隆隆,车内安静如初。
稚嫩的少女斜倚在车壁之上,整个人蜷缩着,两条秀眉不时皱起,双眼却固执地闭着。
初见禹知行是在春光乍泄的时候,明明他只是安静地远远经过,那一抹玄青色,却装点了她一整个的春日。
她家里是商户,多少会与法会来往。于是她千方百计地搜罗讯息,终于知晓,明湖之畔那个翩然而过的冠发少年,唤作禹知行。
如果一开始只是偶遇的缘分,那么第二次相遇,便是命数。她如是对自己讲。
那次就像是现在一般,是仲夏的一日,父亲因为远行需要,托熟人介绍参加了江南法士的集会,期望寻到一家合作,保驾护航。
她满心雀跃地来,彻夜彻夜地失眠,却遍寻不见那抹难忘的身影。
那一年,禺山出战西戎,许久未归,他们注定错过。
原来,注定无缘吗?
不过半日,她已如霜打的茄子,迅速地憔悴下来。
父亲的事毫无进展,一行人士气低落,已经再没有理由久待。
回程的车上,第一次,她哭的那么伤心。一向宠溺自己的父亲吓的不轻,立马上车来哄她。整个车队就那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停留在了密林之中。
也就因此,遇见了夜间出行的妖兽。
那一次,危险万分,伤亡惨重。
只是,天知道她有多么庆幸,一切的发生。
袭击在瞬间发生,她被父亲紧紧地护在怀里,眼前是一片漆黑,惊悚的惨叫声依旧钻入脑海。
忽的,她背上一热,依靠的温热也随之消失。混乱中,她只能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站立身前,满世界的粘稠血迹,宛如噩梦。
奶娘忽的惊叫一声,嘶哑苍老的声音扭曲得刺耳。她猛然抬头,只能看清一团漆黑的东西迅速地冲向自己的父亲。
“不!”
痛呼声出口,是她自己都陌生的腔调。她满眼泪水,就那样看着父亲的左肩喷涌出成片的鲜血,那么热,那么冷。
“畜牲!休要放肆。”
那一声微粗的男声贯穿全场,她却无暇顾及。父亲的血不断地流逝,鲜艳刺目,她死命地压着那裂开的伤口,却阻不住越涌越多的红色。
“别怕,让我来。”
不过五个字,却让她安心。骤然放松下来的神智逐渐回笼,始终模糊的视线在触及那抹身影的瞬间,清晰起来。
依旧是玄青色,依旧是那样清冷孤傲的神色。这一次,却近的让她无法呼吸。
少年啊,为何你眼中的沉郁让我如此心疼。
父亲的伤被及时医治,恢复得很好。也因祸得福,与禺山合作频繁起来。于她,除去父亲的痊愈和奶娘的平安,就只剩下与他的再会。
再见,便是命数天定。
八岁初见,十二岁重逢,她痴心再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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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哒哒,马道之上已经看不见开路的一行人,清寂的山风成了单调的回应。
瞅一眼前面的少年,再瞥一眼领先一个马身的马车,钟儒叹息一声,无奈地撇开头,又纠结起来。
若早一点,知行遇见了小语,也许他便不会再碰上紫玲。或者晚一些,沙城与紫玲一别之后,他们不那么急着赶路,便也不会撞上小语遇袭。
或许,更早一些,在知道那个四处寻找他的女孩的时候,便绝了她的念想,也许就能够少一个神伤的人。
只是,世上本没有如果,于是命定纠缠。
感觉到身后若有似无的注视,知行眼眸一动,回过神来。他知道钟儒在想什么,也许,这也正是父亲的意思。
于他,小语这样的女孩,更为适合。更不用说,紫玲与妖为伍的做法不为世人接受。
只是……
心已经给了,这许多对错,便已经成了枉然。
山风一转,□□的骏马猛地打了一个响鼻。行过一个拐角,知行便看见分叉路口停滞不前的一行,宽眉不由一皱。
“少爷,前面的一截山路塌了一角,人马通过尚可,只是马车就……”家仆中,一个一脸堆笑的男人迅速地迎了上来。
来人正是墨家的掌事,禹知行沉默片刻,扫一眼身后跟上来的马车,再看看另一条路上石子散落、青苔丛生的道路,不禁犹豫了。
若是走另一侧,加上轻扫的时间,恐怕黄昏之前也只能勉强下到山脚。夜晚行车,就他们这十几人,并不安全。
“知行哥哥?”马车上,墨语掀开帘子,疑惑地看着他。
不过瞬息,他却下了主意。“墨姑娘,前面山路崩了少许,还请换乘马匹。”
墨语闻言愣了愣,转头看见车旁一脸微笑的钟儒,忽的恼怒起来,几下蹦下马车,就冲着车夫指挥起来。“给它松绑,本小姐要自己骑马!”
钟儒皱着一张娃娃脸,无奈地望向知行。后者眉头一紧,默了片刻,才翻身下了马。
“天还有些凉,你的披风呢?”
墨语闻言一笑,转头瞅他一眼,迅速地又钻入车内。原地,禹知行沉默地站着,表情却是有些恍惚。方才那一瞬,那双漆黑含笑的眸,其实那么像她。
携带的行李并不多,钟儒将马匹让了出来,马车在岔路上停放妥当,一行人便又上了路。
山风微凉,她的心却乍暖还寒。身前握绳的双手那么近,她却不敢去握,她不想失去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温暖。
山路悠长,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
他的呼吸,他的温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她如此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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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一声疑惑,所有人都抬头停了下来。
山路之上,一小团雪白蜷缩在正中央,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是不是小动物啊?”人群中有人好奇地走上前去。
“不要碰!”
这一声警告刚刚出口,那人伸出的手却已经触到那团雪白,无可挽回。
突然!
“吼!”
震天的嘶吼猛然传来,钟儒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人一把拉开。
“吼!”
娇小的雪白瞬息膨胀生长,眨眼间已成了十丈高的白桦,只是一张狰狞的人脸赫然其上,嫣然正是木妖。
“哇!!!”
毕竟都是商户出身,一众仆从虽未慌乱,但也全数迅速地逃开,独留下钟儒一人在前。
“尹平这个乌鸦嘴!”钟儒行动间低咒一声,却不含糊,一双大眼紧紧地盯着面前咆哮的妖怪,虽一人在前,却未有丝毫紧张。
禹知行将马绳交给掌事,迅速地上前。
见他过来,钟儒微笑一下,轻松地道。“只是低级木妖,一会就好。”
只是,少年紧盯着敌人,脸色却凝重起来。“低级木妖能够出现在禺山之上?”禺山之下的法阵上千年的大妖尚闯不过,这种未开化的低级木妖又怎么可能过的了。
就在这时,那一直吼叫着的木妖忽的行动一滞,安静下来。
“小心!”
惊呼的女声从后传来,横扫的木藤未到,前方的两人已经安然避开。两人对视一眼,已经没有时间再细想。
“人类,滚回去!”
这一声话语来的突然,两人皆是一惊,面前木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瞪着他们,哪里有半点像低级木妖。
忽的,数根木藤冲天而起,同时动作,快而密集。钟儒眼风一厉,一把拉住知行便退了出来。
“你们斗不过我的,放弃吧,人类!”
那俯视的眼神太过鄙夷,一向沉稳的少年脑中一炸,人已经扑了上去。随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