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调养,我的咳症已近渐有起色。但钱镠若真心想要我去,又怎会先让李裕传其口谕容我告病?我欠身辞道:“十四谢陛下圣恩。十四这几日身子乏,还是不去了。请公公代为禀告。”
李裕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弓身去了。
云鸢在旁扶住我,口中怨道:“听说,连贤妃娘娘快八个月的身子都去了,小主怎的不去瞧瞧?”
我明白她心意,略笑一笑,兀自临摹着案上地绣样。当日一别,钱镠已近两个月未曾踏进芙蕖殿一步。云鸢希望我去,无非是盼望我能够稍得君王一顾。既然,他心里已不再牵挂十四,就算挤在人堆里,也入不到他眼中。即便,此时的芙蕖殿几成长门冷宫,十四也不要和许多女子一道前去邀宠。十四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十四从来,都不会勉强自己做这些。
经过这些日子,云鸢终于信了我的医术。每日,由她领着盈燕、临春两人为我煎药、喂药。芙蕖殿内,只有她们三人知道我每日服下的,并不是太医院为我写下的方子。但,盈燕和临春尚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唯一知道内情的,只有云鸢。我已视她为心腹之人,所作所为,均不瞒她。虽为主仆,更似姐妹。
因知道我的心意,每见我独自于芙蕖殿内,或绣花、或习字、或练琴,对芙蕖殿外的种种置若罔闻,终,不能平。我对她的忧心,只当不知。每日照旧晨起暮宿,宛如忘记了昭阳殿内之人。但,或许只有云鸢知道,我,从没有真正忘记。若,忘记了,心,就不复痛。我的心痛之症,至今未愈,何以能言忘。
或许,唯一忘记的人,是他吧。纵然有云鸢管着,但我仍能自口快的宫人口中,偶尔听到关于昭阳殿的只言片语。凤凰宫内,新进了哪位美人;一连数日,圣上召了哪位娘娘小主侍寝;湘竹殿的修容小主也有了身孕,龙颜大悦……
我无波无澜的听着,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卧于榻上,辗转难眠。却,并无泪痕。十四,自小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自幼的严教,早练就了我和顺内敛的表象。除了贴心之人,旁人不会看出,无风无浪的平静之下,十四,有着火一般烈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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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2)
翌日,太医院照例有当值的太医前来为我诊脉。虽圣宠不再,但太医院的定时请脉并未曾中断。今日,当值的是昔日隋愈隋太医之子隋蘅。老太医年迈请辞,圣上念其三世名医,家学渊博,故,准其子承父业,入太医院差遣。所有俸禄品衔,均与其父同级,可谓皇恩浩荡,令隋家一府感激涕零。
我正在低头绣活,闻听宫人通传,随即起身。隋蘅先向我施一礼,云鸢在旁,已备好了锦帕,轻轻覆于我腕上。照例听过一番脉息,隋蘅复起身道:“恭喜小主,据微臣看,小主的脉息已叫上次平稳许多,再悉心调养数月,即可大安。”
我一笑,嘱咐云鸢:“快给隋太医看茶吧。有劳太医跑一趟。”
隋蘅复施一礼,甫落座,视线触及我置于案上未曾收起的箩筐,略迟疑,仍道:“舍妹同小主一般喜爱女红,多次向我提及。今日一见,小主的绣活,果然艳绝天下。”
我心内犹疑,只莞尔道:“隋太医过奖了。”太医院的太医,虽可以奉旨在各宫行走,但按律,只准探病,不得私结内庭。此刻,虽只有云鸢在旁服侍,但隔墙有耳。许是因着年轻,毕竟不如其父恭谨。
忽听云鸢似无意中一问:“奴婢听说昨日陛下龙颜大悦,回宫后,于昭阳殿设宴,宴请满朝臣子,并许内臣携带一名家眷赴宴。隋太医常伴圣辇左右,可果真有此事?”
隋愈欠身回道:“是。当时微臣正当值。圣上昨夜高兴,竟有些薄醉。是臣给圣上亲奉的解酒汤。”
云鸢颔首,作沉吟状。隋愈随即欠身告退。我略起身,向云鸢轻道:“替我送隋太医出宫。太医慢走。”
我独自立于床前,心内凄怆。没有十四的日子,龙颜,并无丝毫挂碍。伤心的,只有十四,一人。我拾起箩筐内的绣活,复低头,继续穿针引线,绣着手中的牡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当日,李太白以牡丹之艳,喻杨妃之美,以云雨之盛,比隆宠之深。但,不过转瞬,马嵬坡下,娥眉即辗转死,自古君王,皆薄幸。
我正低头,耳畔闻听屋外宫人一阵仓皇之声,随即有几个直冲到我跟前,口吃道:“不好了,小主,不好了……”
我放下绣活,追问:“慢慢讲,何事不好?”
临春指着殿外,惊道:“刚刚奴婢回宫路上听讲,湘竹殿的修容小主滑胎了!太医诊脉后,说是修容小主是服了虎狼汤所致。圣上震怒,这会子媛妃娘娘正奉旨追查,说是各宫各殿俱要搜查一遍!恐怕这会子,那些宫人们就要到怎么芙蕖殿来了。”
我不解:“即便如此,尔等惊慌做甚?”
云鸢不知何时进来,在旁低声斥道:“主子面前,越发没了规矩。还不赶快忙自己的差事去。芙蕖殿内干干净净的,谁做谁担,你们替古人担什么忧?仔细自己手里的活计要紧,如有差池,小心我先剥了你们的皮!”
那些宫人领命,一溜烟的行礼退去了。
见我仍不解,遂近前在我身边轻道:“小主不知。不怪那些宫人紧张,每回有事下来,竟有人借着旨意大肆搜刮,把这些孩子们平素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些体己,尽数搜了干净。各宫各殿,哪宫敢吭气?担心被别人栽赃连坐还不及,唯有任那些下作之人,予取予求。”
我低头,轻问:“圣上不曾有耳闻吗?”
云鸢叹气:“后宫一直交于媛妃娘娘打理,圣上极少干涉。媛妃娘娘行事忍让,素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当没看见罢了。嚣张跋扈的人,背后自有人支撑,逾矩的虽是奴才们,但哪一个背后没有显赫的主子撑腰?没有人撑着,又有几个奴才敢妄为?”
我不再多言。这凤凰宫内,怕是要有一段日子,不会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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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3)
随意用了些午膳,只听又有宫人在外长声通传:“媛妃娘娘宣戴才人芍香殿回话――”
云鸢大惊,身子只如冬日蒲柳,坠坠欲落。
我心内也一惊,起身,扶一抚衣褶,吩咐她们:“盈燕和临春留下,云鸢随我前去即可。”
殿外,节气已近初夏,此刻日头正毒,不一会,我的小衣已被濡湿。芙蕖殿地处偏僻,直走了约莫半炷香工夫,才来至芍香殿内殿正堂。
甫进入,顾不得满堂的各宫主位,向媛妃跪地请安:“十四叩见娘娘。”
媛妃面无表情,语中更无波:“戴才人,你可知罪?”
我大惊,但仍镇定道:“十四不知何罪之有。”
一旁,已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离座,行至我面前,责问道:“此刻,修容姐姐尚卧于病榻之上,才人姐姐竟这么健忘?!”我抬起视线,面前之人,我并不认识。跪于身旁的云鸢赶紧低声道:“这是宝林小主。”原来,是钱镠新进的新人,亲封的宝林韦氏。
我心内一痛,面上却淡然一笑:“敢问宝林,十四何罪之有?”
她皱眉,清丽的容颜之上尚带一分稚气道:“刚刚已自你芙蕖殿内搜出了虎狼之药,整个凤凰宫内,只有你芙蕖殿内独有,才人怎么还问妹妹我呢?”
我轻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见我笑,韦宝林明显恼了,转身向媛妃道:“姐姐,你看她如此轻狂,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怕是不会招认。”
媛妃轻道:“那依着妹妹,该如何行事,方能让戴才人招认?”
韦宝林的一张俏脸上忽然露出笑意,朝媛妃盈盈一拜,口中脆声道:“依着妹妹,不用点家法,才人姐姐怕是不会开口的。”
我一动不动。身旁的云鸢已开始发抖。
媛妃忽然一笑,柔声道:“妹妹既然有法子,姐姐我在旁看着妹妹就是。”此话,分明是借刀杀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想来,十四当日的盛宠,到此刻,也未能一一平复。
韦宝林到底年轻,不谙世事,得了上头示下,欣喜得意之色立刻尽显于面上,扬声道:“来人――给我掌嘴!”
顿时,满场皆噤声。
宫中有严命,即便是宫女犯错,只许鞭苔,但不许轻易打脸。天家颜面,入宫侍奉的,除了太监,其余无论是嫔妃还是宫女,脸面是最轻易动不得的。
此刻,她无视禁律,施我以掌嘴之刑,浑然忘记了,我虽获罪,但仍是一宫主位。论品级,她还在我之下。由她行刑,无异犯上。
各宫虽心里痛快,但,均不敢轻易出声,任由她发作。
可怜,韦宝林,她对我施暴的同时,并不曾懂得――自己已成为别人手中的屠刀。一旦,手执屠刀之人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日,即便是,她的末日。
未及我再想,随着云鸢的惊呼,一个小宫人已重重地掌掴于我,只一下,娇嫩的素颜之上,已登时胀起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霎时,满座哗然。媛妃只一笑,以袖轻拭唇角,未发片言。行刑的宫人还欲再动,只听殿外,传来李裕长声通传:“圣上驾到――”
随即,入座的各宫主位齐齐起身,跪地接驾,耳畔一片莺声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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