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发出声音,悄然来到师父身后,静静地跪了下去:“师父,茱儿回来了。”
听见我的声音,师父的背影微微一震,仿佛从枯寂而持久的冥想中回过神来,转向我——不过一年多不见,师父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容似乎更加苍白了,眉间凝郁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忧思——他不是为了我、而是在为幽宸国的未来,殚精竭虑、寝不能寐吧?
我黯然地想着。
师父缓缓俯□来,抬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在他清冷的目光中,浸渍着几许罕见的温柔与怜爱。
那一刻,我们的衣袂贴拂着,呼吸几可相闻。我那仿佛从未鲜活过的、沉寂的心脏用力地跳动了起来,宛如婴儿的手在顽皮地拍打着她的摇篮。
师父身形微倾,似乎想要拥抱我,然而却迟迟未再有任何动作。
于是,那一幕定格为漫天星光下恒久静默的影像。
凝固为我记忆里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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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怀回来之时,正是初夏的天气。破军宫的花园里栽种的、那种从中陆移植过来的五色莲正开得娇艳,香远清芬,幽静怡人。
初怀便踏着这一池莲香而来,在我面前缓缓跪□。
我诧异地看着他,然而他薄唇紧抿,不出一语。
他,这算是向我请罪吗?
我释然微笑起来,俯□去,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原谅你。”
他抬眸看住我,深蓝色的眸子里漾起微微的暖意——那让我想起我在中陆看见过的大海,当阳光照临在海面上时,那氤氲迷离的波光。
我就这样怔怔凝视着他的眼睛之际,他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身,在我眼睛上轻轻吻了下去。
“他很讨厌我吧?”“不是讨厌你,是喜欢你。”此际,匀烨的那番话骤然于我脑海里浮现,我身子一颤,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便猝然转过身,狼狈地掉头跑开了。
原来,初怀是爱着那个曾与我有着相同容貌的人的。我蓦然明白过来。
我记得在幽宸国一年一度的祈福祭祀上,初怀许下的心愿,便是——希望来世,能有个亲人。
如此简单而微渺的心愿,竟是出自这个背负了护国杀神之名的摇光祭司之口。
那一刻,我不禁想起:我也是个没有亲人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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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说,我长大了,不能继续和师父住在一起。他派人将上一代开阳祭司的武曲宫修葺一新,供我入住。
虽身为祭司,被百姓膜拜供奉,然而我并不觉得,我为幽宸国做过什么切实的贡献。
我直觉觉得,王、紫微圣女与师父、丰轩、式微他们,似乎正有一件至为重要之事正在运筹。而这件重大之事,暂时是无法向我与初怀、匀烨他们告知的。
大概因为,在王与圣女的眼里,我们都还太年轻吧。
我不知道倾颜知不知道这件事。倾颜是与匀烨走得很近的人——她是一位贵族小姐,却曾暗地里帮助匀烨化去了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杀机。
然而,匀烨似乎很排斥她。因为,她是那个涉嫌害死他母妃的女人——王后的亲侄女。
我想,倾颜如此待他,应当不是为了替姑母赎罪。然而匀烨似乎也并未有将母亲莫名身故那件事追查得水落石出的意图——他本可以求助于我师父,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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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日、幽宸国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之后,我便将自己关入寝宫,每日只是躲在房里,翻阅着一些对幽宸国的未来没有什么贡献的书物。
譬如从中陆流传来的诗书、以及那些记载着风花雪月故事的书卷。
我看过一个故事,是说中陆有一个国君的女儿,叫作弄玉,她在睡梦中邂逅了一位俊雅少年——那少年骑著彩凤翩然而来,与她箫声合鸣。那个少年说,他叫萧史,是倾慕弄玉公主的箫声而来,希望与她结为朋友。
弄玉公主醒后,便久久无法再忘怀这个名叫萧史的少年郎。
后来……那书卷残缺了最后的几页,我无法看到后面的结局,以至于对这个凄美的故事更加遐想翩翩。
蓦然发现,原来,我竟是这样的……孤独啊。
深夜的武曲宫里,人声俱寂,唯有烛光明灭不定,仿佛一个孤独荒凉的灵魂。
我熄灭烛火之时,听见身后足声轻响,一人宛如鬼魅般欺近我。
“谁?”我惊呼声未甫,唇却被身后的那双手轻轻捂住。旋即双眼一紧,我的眼睛被一条丝带紧紧缠住,半分也无法视物。
“你是谁?”我趁着他手松开的间隙里,脱口低呼。
“萧史。”他这样回答我,声音低沉而优雅,依稀曾在哪里听见过。
我怀疑他此刻的目光正落在我桌台上的那册书卷上。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欲图揭掉那遮住我视线的丝带,然而身子一轻,竟已被他狠狠勒在怀中。
他沿着我的脖颈一径亲吻下去,舌间温热而颤抖。在他的动作之下,霎时我只感到天旋地转,在他手掌的用力摩挲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燥热点燃了我的肌肤。
是的,我的寸寸肌肤,都在他手指与唇舌的探索下点燃了。
在这种奇异的焦灼与从未体验过的热切之下,一种羞怯的情绪在我心底里迅速滋长……然而,我却并未抗拒。
“匀烨,是你吗?”当我喃喃问出这句话之际,我已身陷入他为我带来的一场巨大的感官风暴中。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生平第一次……
寂静的房间里,只余下此起彼伏的轻微喘息和短促模糊的呻吟。
“身为我幽宸国的祭司,就应该有所觉悟——此生此世,不得沾染尘俗间的情念,而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紫微圣女严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没有答话,只是呆呆跪在……我师父的面前。
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师父一眼。没有缘由的,我只是觉得:我背叛了我的师父。
我像一只背着主人出去偷腥的猫,不敢看我的主人一眼……可是,我心中究竟在忐忑些什么呢?
“我诚实的圣女、我公正的王,请问:我们为何不能相爱?”整个审讯过程中,匀烨始终紧握着我的手,抬起那对一蓝一黑的眸子,毫不回避地与圣女冰冷的目光对视,“丰轩和式微还不是我幽宸国人人称羡的一对恋人?”
“你居然胆敢将你们之间的奸情,与丰轩和式微那种圣洁的精神爱情相提并论!”王终于愤怒了,垂目看着自己的儿子,唇间迸出的字句,像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诘问。
“什么叫奸情?”匀烨微微冷笑起来,“她未嫁,我未娶……”
听着这两父子的一问一答,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此明目张胆的爱的宣言,在我看来,却不啻为某种叛逆的证明。
在那对父子的对峙之中,我察觉到了气氛中某种不同寻常的异样,蓦地抬起双眸,恰恰正对上侍奉于王身侧的那名打扮典雅贵态的少女微妙的眸光——那是我的同伴,倾颜。
一霎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耳边的争吵声还在持续。
“住嘴!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忘记,身为祭司的你必需遵守的戒律——不洁的身体,是不被神所接受的!”
“……是这样吗?那么,我已经玷污了茱儿的身体,你们想要怎样惩戒我呢——我伟大的王?”匀烨嘴角微噙着一缕讥诮的笑意,与自己的父王坦然对视。
“押入大牢,等待下一任开阳祭司与玉衡祭司的现世。”一直没有开口的师父终于淡淡地、一字一句道出他的判言——说出这番话时,他的目光游离而飘忽,仿佛神思已飞去了天外。
而此刻,我见丰轩的目光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在师父耳旁低语道:“可是,我们的那个大计,还需要他们……”
“不必多说了,就依天权的意思罢,我自有分寸。”最后,紫微圣女一言定锤,命人将沉重的枷锁套上了我与匀烨的手腕。
一旁的式微仿佛还待说些什么,终究只是面色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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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和匀烨被送入了王宫的天牢里。仅有一尺厚的墙壁仿佛天堑,永远隔阂了我们。
我知道,直到我被判刑的那一日,都再也不能见师父一面。
只有在梦里,那双一蓝一黑的眸子会再度浮现在我眼前,他的身体带着我熟悉的温度,触摸在我的身上。
然而——那,也是梦吗?
“匀烨,我在做梦吗?”我惊讶地呆望着面前那个宛如夜雾般虚渺的幻影。
“嘘……小心,别让外面的狱卒们听见了。”他将食指竖在唇间,面色凝重地提醒我。
“你……想做什么?”待视线逐渐能够适应这黑暗的光线,我发现面前的牢门不知何时已开了一个洞,匀烨正站在我身前,为我解开缚身的符咒与铁索。
我下意识地触摸着他的臂膀,指尖却触碰到一片温湿……那是——血吗?
“匀烨,匀烨……你怎么了?痛不痛?”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蓦地拥紧了我。
“茱儿,我们走吧?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永远。”
“可是……”
“你舍不得他吗?”
他并没有说明那个“他”是谁,然而我心中却是咯噔一跳。
“茱儿,跟我走——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你并没有爱上你的师父。”
没有爱上……你的师父。这是匀烨、初怀、式微、丰轩……所有人的期望、和他们一直以来最大的隐忧。我不知道师父心里是如何作想,只是,每每在我念及这个问题之时,心便如被针砭。
“匀烨,我跟你走,为了你给我的……温暖。”我依偎在他颈际,柔声回应他的心愿。
看守牢狱的官员和狱卒们大概是被他施了咒术,都已无声无息地睡去。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匹马——或者,只是他用幻术凝聚出来的马——他的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