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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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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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我叔叔那天在家里休息,睡觉的时候做梦,梦到了他自己光着身体躺在烂泥巴地里,周围来了成千上万的人,从上面看着他。
  然后他醒来了,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这场梦就像是对他死亡的预演。我的婶婶在一家烟酒超市当柜员,且并不会开车,我的父亲作为一个中层干部当时正在北京展开为期三个月的学期。于是我的叔叔拨通了我母亲的手机,说:“嫂子,我不行了。”
  比起我家族中的其他女性,我的母亲更像是新时代的职业女性,财务自由,经济独立,自己开车上下班,多数时候需要应酬,不回家吃饭。当我母亲接到我叔叔的电话时,她一边在电话里咆哮着“你别发傻,我送你去医院!”一边冲出了办公室。她从写字楼的二十二楼坐电梯到车库,一脚油门踩到了我叔叔家楼下。我叔叔住在他自己设计开发的楼盘里,他设计的时候应该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他会如此需要一部电梯,尽管他家只是住在二楼。
  我单薄瘦小的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我叔叔弄到车子里,又是一脚油门顺路将正在上班的我婶婶也接到车上。同时一边给在医院工作的我姑姑打电话。
  大概是过惯了人情社会,老吴家认为,一代人里至少要有一个学医的,这叫在医院里有人。
  我母亲在送我叔叔去医院的时候选了一条最近的路。
  “嫂子……”我叔叔喊,“别走那条路,走二环,二环不堵车……”
  后来我父亲说,他弟弟要走二环,不是因为不堵车,而是因为走二环可以最后再看几眼他新置办的还未交房的几处房产。
  我想我的父亲对我叔叔的认知,与其他人相比到底大不一样。
  当我母亲将车开到医院的时候,我姑姑和抢救床都已经停在车库门口等了。把我叔叔交到我姑姑手上,我母亲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此时我母亲带着我婶婶又返回家中,不知是为了给我叔叔带些用品还是做什么。刚到家还没坐下,我母亲就接到了我姑姑的电话,我叔叔已经戴上了呼吸机,熬不过今晚了。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当时是什么样的状态,我只记得她后来说,经我叔叔这一事,她三个月没有来例假,几乎以为自己提前绝经了。我母亲立即开车带上我婶婶,去寄宿中学接我正在读高三的堂妹吴臻臻。然后又打电话叫我父亲立即从北京赶回来。
  我堂妹提起她父亲的逝世时,通常会讲到这一段。
  她站在父亲的床头,她父亲戴着呼吸机,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喊一声“爸爸”,她父亲眼泪就从眼眶里流出来了,可还是说不出话来。
  吴臻臻提起她的父亲,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多年以后我问吴臻臻,我叔叔去世的时候她是什么感觉。
  “很生气。”
  我感到疑惑不解,“为什么是生气?”
  “因为不服。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是他离开?他凭什么走?凭什么丢下我们就这么走了?”
  医生说我叔叔熬不过那晚,其实我叔叔到第二天的早上六点才死去。
  我父亲后来说,他是因为还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兄,提着一口气,不愿意闭眼。可是我父亲终究还是没有赶上,晚上的火车票,早上才到,等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叔叔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
  我问过父亲,我叔叔躺在那里,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
  “整个人是乌的,嘴巴都冻乌了。”我父亲回忆起在太平间里见到我叔叔的场景,“还是后来火化之前化了妆,那才能看得过去,那时候才像睡着了一样。”
  我父亲说,火化那天,是他和我堂妹一起将骨灰夹进骨灰盒里的,不是我想象中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粉末,其实一些地方,还是有人的形状。
  我问父亲:“臻臻不会害怕吗?”
  父亲看了我一眼,“自己的爸爸,怕什么。”
  我叔叔最终没有葬在我们老家,按他自己生前的要求,葬在了我婶婶的老家,这也是为何我叔叔的死讯可以瞒我爷爷奶奶一月之久的原因。
  我能理解我叔叔。
  我叔叔在老吴家的地盘上,一辈子也没有特别神气过。我已经说过,我的父亲吴宏文与我的爷爷一脉相承,而我的叔叔,从小就被称为红漆马桶。
  我的父亲从小学习成绩便压他弟弟一头,后来大学也比他弟弟考得好。我叔叔开着摩托车送接送我妹妹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买了小轿车送我上奥数班了。那时候的小轿车还是稀罕东西,堵车这种事是从来没听说过的。那几年过年回去我叔叔一家都要挤我家的车。那几年谁不知道老吴家的大儿子宏文发达了,买车了?过了几年我叔叔买了更高级的车,可没过多久我父亲也换车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叔叔一辈子过得很开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天生长了一张带笑的脸。
  其实我至今也没弄清楚过我叔叔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发现这个家族中不同成员口中的吴宏武,千变万化。有时我觉得他没有一点吴家人的样子,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就是地地道道的吴家人。有时候我觉得他早就从这个家族中挣脱出去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根本就是这个家族的缩影。
  

  ☆、中

  据我的推测,我的姑姑吴曦燕大概就是在我叔叔去世之后,放下对我爷爷的怨恨的。她眼看着这个武断而古板的老人统治这个家庭大半辈子,终于变成了一个终日坐在屋门前痛哭的老人。
  我记得那年过年,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我姑姑扶着我爷爷在田间的小路走来走去,说着闲话。大概是因为人有了共同的悲痛,便会相互扶持,又或许是我的姑姑已经感觉到,这个迟暮的老人最终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为自己大半辈子的错误感到懊悔不已。
  对于我姑姑的放下,还有另一种推测。
  她在过了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以后,决定结束它。早在我还未发现我的家族不幸命运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了我姑姑婚姻的不幸。她的婚姻是她武断的父亲,流氓的丈夫,以及荒谬婆家的联手作品。
  吴曦燕的公公唐光明是我爷爷的小学同学。所以这是一个指腹为婚的故事。在我发觉我姑姑婚姻不幸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于婚姻感到恐惧,好朋友结亲家这事在我眼里就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开始。
  当年我的姑姑吴曦燕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唐光明和我的爷爷吴立众不同,他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也许是因为他出身三代贫农使他成了新社会里出身最好的人,而对于父亲是远近有名的大地主的我爷爷来说,读不完小学也就是他必然的命运。
  我的表姐唐大林以前引用了一段很有名的台词来说老吴家。“祖上本是一头牛,传了一代变成一只羊,又传了一代变成了一只鸡,现在就只剩下个鸡飞蛋打了。”
  鸡飞蛋打的我爷爷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和多年未见的唐光明还像小学的时候一样。唐光明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也是个被他没有读过一天的书的老婆管得喘不过气来的可怜虫。
  我并不知道我姑姑结婚前后的细节,总之她嫁给了唐光明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那个儿子唐齐。我对我姑姑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少妇的全部印象来自于一张照片。那张发黄的照片上,她一头短发,穿着呢子大衣,站在我老家门前。据说她那个时候正怀着我表姐,如果不是,就没人能解释为什么照片上的她足有两个我姑父那么宽。
  我表姐也是计划生育的产物,这让唐光明的老婆刘桂兰感到怒不可遏。刘桂兰的一辈子以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赔钱货为荣,如果问她这辈子有什么耻辱,她绝对会指着我姑姑的鼻子骂她作孽。
  在我表姐出生前十年,刘桂兰就已经抱了第一个孙子,她大字不识,所以取名这件事是大大小小事务中她无法插手的少数几件事之一。唐光明有三个儿子,所以他坚持要给他三个儿子的子女取名,不但要取名,还要取得像嫡亲的兄弟姐妹一样,就像老吴家的宏文和宏武。唐光明给他的长孙取名唐大为,大为大为,大有作为。可是到了唐光明的二儿子也有了孩子的时候,唐光就犯了难,第一个孙子叫大为,老二家是个女儿,那又叫大什么呢?大来大去念叨了好几天,唐光明都没有想出一个好名字。但是他做了一辈子的大家长,是绝不肯放弃他的坚持的。他的坚持有两点,第一必须由他亲自给孙女起名,第二这个名字的第二个字那就必须是个“大”。
  有天晚上唐光明做了一个梦,梦见连绵起伏的高山。他一觉起来神清气爽,只觉自己有了主意。他给自己的孙女取名叫唐大山。唐光明的二儿媳妇是个厉害人,坐在家里听到消息提着拖把就要杀上门去。她老公说:“你跟爸生什么气,你还真要用拖把逼着他改个名字?”
  唐光明的二儿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也不能叫大山!”
  唐光明的二儿子和他老婆在家里想了一夜,最后拿着户口本去派出所登记了唐大姗这个名字。这是他们抓破脑袋想出的最好的折衷。
  唐光明第一次发现他的二儿子跟他作对的时候,唐大姗已经上小学了。唐光明看到了她的作业本。那个时候唐光明发现自己丧失了在这个家族的权威,并开始学会接受。但是刘桂兰没有接受,她念叨了她不孝的二儿媳十六年,直到她的二儿媳因为胰腺癌去世。
  我的表姐唐大林也是唐家大字辈的受害者。没有人知道唐光明是不是又做梦梦到了连绵起伏的森林。我表姐从我小学起就对我说,她要改名,但她的身份证上一直写着唐大林三个大字,直到今天。
  如果说我被认为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幸福家庭,那么我表姐就是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八点档伦理剧中。怪异的是,我充分理解我表姐的童年,可以说感同身受,甚至同仇敌忾。
  我记得在很多年前,我的姑父唐齐还不是一个流氓。他也是做建筑行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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