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正是上回他与池煦同来时就在此值守的那名宗师,名叫徐元应,也是步虚峰出身。罗浮规矩,金丹宗师以上才有资格收弟子,因此金丹以下的修士,不论筑基与否,一律兄弟相称,而称呼金丹宗师时皆呼为师叔。就是真传弟子,平日说话也依此例,只在正式场合才按师徒传承论身份。
因此乐令听了他的责问,便先礼称“师叔”,十分笃定地答道:“若是阵法,弟子倒还看得懂一二。”
徐元应冷哼一声:“你看得懂?是看得懂字吧?小小年纪,竟不知道谦逊——阵法是何等精深的学问,老夫研习了三百余年,也不敢说个‘懂’字。现在的小娃娃,看了没两眼书,就敢说自己懂得阵法了!”
他越说越愤愤,倒把乐令借的玉简过杂之事忘到脑后,专心气起他轻视阵法了。说着说着,徐元应的脾气上来,便从自己所坐的桌上纸笔,在其上画了一个最简单的三奇阵,扔到了乐令面前。
“我也不用你懂什么,只要你将此阵阵纹模仿着画下来,我就不计较你的无知妄言,把这些玉简都给你,还做主白给你复制几块阵法玉简!”
乐令以前倒是真用过阵法,却是六欲阴魔大法中所附的颠倒阴阳阵与天魔摄魂阵,全靠阴魔和天魔幻化种种色相困人,至于这阵纹却是从未画过。
无奈这位金丹宗师脾气暴烈,大有种“画不出来就不许你离开”的气势。乐令暗暗叹了口气,细细看着纸上阵纹,揣摩其运笔方式、线条转折;并放出灵识,感受阵纹各处所附灵气的细微不同。
他这样磨蹭着不下笔,徐元应的脸色倒好看了几分,也不催促,任由他在那里研究。
过了半晌,乐令忽然提起笔来,在那张白纸上轻捺了一捺。一股灵气自他指端流出,附于洇入纸纹的墨水中,依着他方才记下的灵气分布时轻时重地送出,在纸上留下一条条均匀流畅的线条。
画阵纹之法,与符纹差有些相似。只是要做出正式的阵盘却不只靠画几道阵纹,还要制成阵盘与阵旗,比用符麻烦得多。
乐令心神澄明,一道道流水般的阵纹便落在了纸上,转折如意、笔力合衷。一旁的徐元应已越看越惊喜,待他停下笔,便将阵纹抢过来看了几回,细细感受其中灵气波动,抿着嘴唇道:“这一笔画得太用力,这一折过犹不及……”
口中虽然挑剔,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几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以前可学过炼阵?”
乐令摇头道:“弟子并未学过炼阵,只是在家时学过几天画符,练出了笔力罢了。”
徐元应将他画出的阵符放入桌上一个八角型浅木盘中,将一道元炁点上,两人身外便流动着一片淡淡灵气。再将一道元炁探入,那道灵气中所蕴含的感觉又为之一变,似乎加了几分杀伐气。他又探入了一道元炁,感觉周围灵气再度变化,脸上满意之情终于不再遮掩,捋着胡子教训起乐令来:
“符法只是小道,不及阵法占尽地利之便,内可壮己身精气,外可以困敌制胜。你借这么多杂书,到头来也不能灵活运用,还不如来跟我学学阵法。明年开春便是门内大比,到时候你凭着阵法胜上几场,也能替你家秦真人出出风头,不比光埋头看他的功法强?”
21
21、阵法
明年的门内大比……似乎在通幽沼泽中遇到的那个外门弟子也提过此事,好像还说要挑战他?乐令留心听了,恭恭敬敬地问徐元应:“师叔方才说的门内大比是如何比法,我才入山门,也要与人比试吗?”
徐元应挑起右眉,睃了他一眼:“本派内门大比是每三年一次,不分入门早晚。你觉着自己入门才一年,可你身为内门弟子,入门就有法器飞剑,还有师长指点,不论能否获胜,要是连上台比试一场的胆量都没有,还修什么剑仙?到清净宗去修禅不就得了!”
这倒也是。不论胜负,试试这些罗浮弟子的高低也好。乐令面上微露笑容,愈加恭谨地问道:“师叔说得有理。不过我之前一直在闭关修行,不大了解大比的规矩,愿请师叔教我。”
徐元应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便将大比的规矩一一道来——罗浮宗门内大比是每三年一次,就定在二月初一,由筑基以下的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分别比试。能占鳌头者除了得到丹药法器的奖励,还有一次机会挑战地位更高一层的弟子,若能得胜,便有再进一步的机会。
而筑基以上弟子与真传弟子,除非有内门弟子中的优胜者提出挑战,却是不必参与比试的。
这样倒是给了修为低的弟子一个机会。三年便有一次展露实力的机会,罗浮弟子要晋身,要引得师长注意,倒比幽藏宗容易得多。
乐令暗暗点头,继续问他:“听师叔说来,比试之中还可以用阵法么?罗……咱们罗浮中皆是剑修,不是该精诚于剑,以剑论胜负吗?”
徐元应对他这说法颇不以为然:“精诚于剑,也不是只炼一把剑,舍此全都不修。不然入门弟子都赐《太上隐书八素真经》干什么?只学一部剑经不就成了?剑修也好,道修也罢,根本目的仍是求长生。罗浮剑宗以剑立宗,可不是全派上下都只拿一把剑。”
他忽然出手捉住乐令的衣领,如提着小鸡一般将他拎出了道藏楼,一手端着阵盘立于门口,高声喝道:“来来,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阵法威能。这盘中就是你亲手画的三奇阵,你若能以剑破开,以后你挑中的功法,都由老夫替你支付善功;若是破不开……”
乐令利落地召出飞剑,一道充满纯粹杀戮之意的剑光落下,将三奇阵中流动的杀气劈开,直指徐元应。
阵盘中那张白纸如被剑气割开,自动裂开了一道缝隙,同时阵中流动的灵气蓦然断绝,道藏楼前重新恢复了一派平静。一名正欲来借阅功法的外门弟子见了这一幕,吓得脸色都有些变了,一把按住飞剑,头也不回地便往来处飞去。
“……就每日来此随我学习炼阵……”直到此时徐元应最后那半句话才说出口,脸上得意欣喜之色也还未消褪。乐令已然收起长剑,嘴角微微含笑,向着他鞠了一躬:“多承师叔指点,弟子僭越了。”
徐元应这才回过神来,怒其不争地看向阵盘中撕裂的白纸,忽地清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斥道:“你看看你,画的阵图这么简单就被破开,都是因为练得太少。正好现在楼内无人,你就留下来先学阵法……”
他下手仍是又快又准,一步踏到乐令面前,抓着他的衣领又拎回了楼内,扔到自己所坐的桌椅面前。“明年二月便是门内大比,没工夫让你推托磨蹭,去那边蒲团上坐下认真听!”
此人外表暴躁,内心倒好,是个怜才之人。不过这样的教学已过了一般讲道的范畴,倒有些像调丨教弟子了。他以后还想多接近秦休,与其平起平座,若是真拜了金丹宗师为师,辈份便低了两层,实不如以后想法展露实力,得一位元神真人的青眼……
乐令脑中迅速算出得失,对学习阵法更失了几分兴趣,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徐师叔,弟子一向以秦真人为目标,只愿以剑道立足,并不打算专研阵法。”
徐元应冷哼一声,抬手从重重架上召过一块玉简,直接扔到乐令手中:“我只管教,你只管学,谁问你将来要专研什么?艺多不压身这句话都没听过么?”
他一个字也不提拜师之事,乐令既不能明示,更无法拒绝,也只得退回坐上,听他讲解阵法精要。
阵道之宗乃是河图、洛书,经过上古三代众仙推演,化生出九宫八卦。后世一应阵法,皆是截取其中一处或几处生克变化之势,数万年来不停精炼变化,形成如今这些阵图。
阵图便是统御阵中生克变化的钥匙。炼阵之时首先要将阵纹画得毫无错漏,再以各种手段为阵纹中导入灵气,阵法才能发挥作用。最简单的布阵之法,就如徐元应方才那样,将画好的阵图置入阵盘中,以元精元炁激发即可;而那些功用复杂的大阵,则需要另绘阵纹以便导入灵气,若灵力不足,就可能无法发挥功用。
徐元应讲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你们这样的少年,最是心浮气躁,只看得见练剑的成果,少有肯耐心练习画阵图的;有耐心的,大多又资质不足。你于阵法一道确实有些天份,但若要浪费这天份也都由你,我就算想强求,难道还能将你拴在腰带上看着么。”
这话说得大是心酸,乐令也不由得心有戚戚焉——想当初他在幽藏宗时,想挑个弟子承续道统都挑不出来。那些小崽子入门后便都哭着喊着要学血魔功、修罗化身大法,活剥自己的皮都舍得,却不肯静下心用阴魔噬魄炼魂,练那最容易成功的六欲阴魔锻魂大法。
想他堂堂元神真人,在本门中地位既高,修为也不差,这么多年竟没挑出一个真传弟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像话!
想到此节,他对徐元应倒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好言安慰道:“我明白师叔的好意,定会勤加练习,不负师叔教导的。”
徐元应脸上的唏嘘之色顿时消失,拍着他的肩头笑道:“好!好!既然你这么有志气,回去后就把玉简开头处的三奇、六仪两阵阵图各画百遍,明日下午这个时候来交给我检查。”
他将乐令所挑的玉简与自己方才拿的入门阵法玉简一并复制了,又去取了一沓绘制阵纹用的玉绫纸,连笔墨一起递与乐令,得意地挥手:“去休!去休!明日老夫在这里等你,若画得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果然不能同情别人么?乐令抱着玉简与纸笔,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过认了这么个半师,他倒是可以在道藏楼随意借书,也不必受善功之限了。画阵符虽然浪费时间,但百十年后他重新成就元神,向秦休二人报复时,有这阵法也就如同凭空多了个帮手,并非学来无用之物。
何况眼下他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