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门手艺不传外人。”
“不传外人,我不是人?”这什么逻辑。
“不是外人。”苏禹纶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慢吞吞地说:“你可以算我家媳妇。”
吴侑学差点从爬到一半的墙上掉下来。
山路尽头仍旧是那间民宿。
各地大学陆陆续续考完期末,尚未进入寒假旅游旺季,住客不多。老板看见两个人一身灰,尽管不太乐意,还是让他们办了入房手续。
进房第一件事就是先洗澡。满身的汗和尘土其次,吴侑学真正受不了的是那股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尸臭味。即使刻意维持正面想法,有些阴暗的念头仍然时不时闪现,自己吓自己,像个神经病。
套房浴室只有一间,他让苏禹纶先用,另外带着换洗衣物到水疗浴池附设的公共淋浴间去洗。
温水当头浇下的一瞬间,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长这么大,洗澡洗过无数遍,还是头一次这么讲究,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仔细搓洗。
尤其是双手,隔着手套握住真人尸骸的触感仿佛还存留在皮肤上。他不是没见过大体,但泡过福马林的人体组织跟出水腐烂的荫尸完全是两个档次。
手部来回洗了两三遍,最难清洁的部分就是指甲缝。一眼看过去十只手指尖都很干净,只有湿润的水气,可是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残留在里面没剔出来,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于是他又神经质地多冲了几次。
冲洗的同时他想到苏禹纶。戴着一层手套都留下这么重的心理阴影,那家伙可是什么防护都没有,直接就把手伸进灵柩里。那种果断,不晓得要多少次经验累积才能训练出来。
苏禹纶跟他提过家里的事情,说小学那时候只要放假就会被老爸带去打杂,除了跟鬼月重叠的暑假能松一口气,其余假期有大半时间在坟场度过。
小学,吴侑学回想自己小学的时候在干嘛,印象中除了看电视,就是跟邻居小孩玩游戏王卡、战斗陀螺,还有风靡一时的怪兽对打机。
这样一对比,他忽然莫名替对方感到心酸。小时候的辛苦他没办法体会,至少现在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他可以一起分担。这才是好朋友。
就像他只要遇上麻烦无论大小苏禹纶都会尽力化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对对方有好处的事,无论大小,他都愿意努力完成。
……但是单纯的朋友好像很少会做到这个程度。
吴侑学转动眼珠,想替两人的关系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讲室友太简单,讲兄弟像在混黑道,讲知己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难道要学脸书上关系暧昧的男女,在感情状态那栏标上一言难尽?
‘你可以算我家媳妇。’
平静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吴侑学无声地咧嘴笑了笑,看来苏禹纶面无表情开玩笑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可是心里一点窃喜像是柔软的羽毛飘来荡去又是怎么回事?
吴侑学长吁一口气,关了水,把发热的脸埋进毛巾里。
回到客房,浴室里哗哗的水声还没停。
吴侑学把头吹干,又趴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节目,得到的结论是苏禹纶洗澡的时间真不是普通的长。八点档里怀孕的女角都已经生完小孩,他还没出来。
等到室友擦着头发出现在吴侑学眼前,他已经饿得快把棉被吃下肚了。
“怎么那么久,你是在孵蛋喔?孵出来记得借我看一下。”
苏禹纶作势踢他,坐到床边跟他肩并肩,举起手示意:“用了药皂,还是觉得不干净。”
“所以你才洗那么久。”吴侑学一把抓过来,贴在鼻尖嗅了嗅。清凉的药草味让他忍不住多吸了几下。“好香。全世界就你最干净了好不好。”
苏禹纶却显然不这么认为。
“好像还有点味道。”几个小时前开棺那瞬间冲出的浓烈臭味,闻久就习惯,习惯后却仿佛寄生在身上一样阴魂不散。
“真的没有。”眼看对方站起身又要往浴室走,吴侑学赶紧伸手拉住,“一定是你的心理作用。现在都这么晚了,先去吃饭回来再说。”
“……”
“拜托我饿死了。”
苏禹纶勉强同意了。
下楼前往停车棚途中经过后院,另一批前来度假的游客正在烤肉。
食材在铁架上被烤得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肉味。两个人看到焦黄油亮的肉片,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行车沿途看到烧肉便当,小火锅,猪排料理,全都提不起兴趣。后来他们在一间生菜潜艇堡连锁店把晚餐解决。
吴侑学三两下拆开包装纸,迳直用手拿起面包夹心,没多久就吃得一干二净。苏禹纶却慢条斯理地撕着外包装,注意不让手指沾到食物,吃得比往常还慢。
吴侑学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又生病了,他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回到民宿以后,不管是看书还是玩手机游戏,他总是坐立难安,少见地烦躁,被抓去玩扑克牌也三不五时走神,让吴侑学迫不得已只好暂且放他一马。反正时间也晚了,再过没多久就要就寝。
苏禹纶伸了个懒腰,说要出去透透气,没等吴侑学回答就走出去。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把跟柜台借的指甲刀,靠在床头仔细修剪。
“为什么要剪指甲?”吴侑学大惊小怪地凑过来:“你都剪得这么短了还要修?”
“还不够短。”只要留指甲尖在外面,就很容易藏污纳垢,最好是修到一点缝隙都没有,这样他才能确保自己的手真的是干净的。
“你剪得太里面了吧。”
“还好吧。”
刀子每每差一点就要剪进肉里,吴侑学看得心惊胆颤。苏禹纶跟他讲话分了心,话才刚说完就真的剪破皮,血珠快速从指尖伤口渗了出来。
“嘶──”吴侑学在一边抽凉气,人家吃面他帮忙喊烫。
苏禹纶倒是无动于衷,抽张面纸拭去血迹,又继续手上未完的动作。
“你这种技术,等到全部剪完十根手指都烂了。”
“烂总比脏要好。”
因为剪指甲这种事争执实在太幼稚,可是这种对手部清洁近乎偏执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刻改得掉的。
吴侑学制止未果,干脆把指甲刀抢过来。
“我帮你剪吧。”
苏禹纶不太情愿,但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得到同意之后,真的就坐在地毯上,握住对方的手认真修剪起来。
他剪得很慢,却非常细致,细碎的棱角边缘全都修平了,造成缝隙被认为会积累脏污的部分一点都不留,又完全没有剪到皮肉。
明明只是简单的小事,他却出人意料地专注。除了剪子之外,没有人发出声响,安静得能听见钟面秒针一格格移动着。
从苏禹纶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衣领外一截后颈,皮肤在旅馆晕黄的室内照明下显得光滑细致。
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你考虑清楚了吗?”
“考虑什么?”吴侑学没有抬头。
“以后跟着我替人洗骨,会很辛苦。”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我都答应你了。你也答应我的,有空教我画符。”吴侑学用指腹摩擦修剪好的指尖,剪去指甲后暴露出来的嫩肉。
苏禹纶觉得手指尖传来麻痒的触感,像被小动物舔舐掌心的那种感觉。他必须不断警告自己,才能免于做出太唐突的举动,比方说用力揉揉对方的头发,或者是很紧的一个拥抱。
“问题是,”他深吸一口气,“有这个必要吗?”
吴侑学总算抬起脸来。
“辛不辛苦先不讲,牵扯到死人的工作,其他人躲都来不及。我们当不到一年的室友,租约到期后要不要再续也不一定,你真的有必要浪费这么多时间精力跟着我吗?不要告诉我你原本就对这行有兴趣,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
“……真、真正的理由?”
或许是苏禹纶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的机率实在太低,吴侑学措手不及,整个不知道如何反应,一脸被吓到的表情,张口闭口结巴了半天都凑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也或许是因为真正的理由,连他自己都没有好好思考过。
“紧张什么,又不是逼你嫁给我。”苏禹纶见到他的反应,好笑之余又感到一丝懊悔。“说你是我家媳妇,还真的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正常情况,听到这种调侃,接下来一定是以‘去死’,‘去你的’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不雅词汇回应,然后尴尬烟消云散,话题就此终止。
可是吴侑学仅仅是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潮。
真正的理由?
合理、正常,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一阵难耐的沉默后,他勉强低声回答。
苏禹纶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像试图洞穿他内心最深处的隐密思绪。
“这个还给你。”他交出捏在手心里的指甲剪,躲避通缉似地背过身去。“我想睡觉了,先把灯关掉,你也早点休息。”
他爬上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的动作快得简直像在逃命。
苏禹纶还想说什么,可惜面对两公尺外的背影,只来得及道一声晚安。
“晚安。”
黑暗中,窗外微光替每件事物镀上一层发亮的轮廓。同一间房的两张床上,各自酝酿着不同的心事。
隔天早上启程回到公寓,吴侑学一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父母分居,家庭状况比较复杂,所以不到小年夜没打算回家,寒假大部分时间会留在台北度过。
苏禹纶刚好相反。他妈前几天才在电话另一头碎碎念,说上大学读书就自以为翅膀硬了,平时放连假没工作没考试也不回家看看,寒假要是再叫不回去,干脆都不要回去算了。
于是吴侑学躺在沙发上装死的时候,苏禹纶在房里收拾行李。
一个月说短不短,除了换洗衣物还有很多零碎的日用品要带走。比方说澡间里的盥洗用具,比方说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充电器。
进进出出的同时,吴侑学那副半死不活的颓样变得无法忽视。
经过沙发旁边,苏禹纶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
吴侑学说没什么,又推说身体不舒服。
“我得了一种不躺在沙发上发呆就会死掉的病。”
“哪里不舒服?”
苏禹纶没理会他的玩笑。吴侑学支吾了一下,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