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钧:“还忒么嘴硬逞强,肋骨都快穿到肺里了,血啦呼呼的,你不疼啊?不难受啊?”
罗强:“都没见过吧?”
邵钧喷他:“大爷的,你整天有啥可牛逼的?”
罗强嚣张地说:“就是你大爷,牛逼惯了。”
邵钧收起扯淡的表情,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罗强冷冷地:“知道就好。”
邵钧问:“你大名儿叫啥?”
罗强眼底露出嘲笑的模样儿:“你有本事查啊。”
邵钧心想,你说你这人倔不倔呢?咋这么犟呢!你直截了当痛快告儿我,不就清楚了吗!
可是在罗强心里,我自己给你报名报姓,老子巴结着你、求着你认识我?那能显出老子在江湖上排号响亮、拔份儿、名气顶大吗!
邵钧说:“这事儿也是我们的人处理不当,管理不够严让人钻了空子,你也太鲁,没你那么暴的,武警都来了你聪明着还不老实蹲下你还反抗?我告儿你,武警不归我们管,他们要是撒开欢来收拾你,监区长来了都拦不住,你明白吗?……这次就算过去了,甭想了,养好伤,我给你重新调个监,回去老实改造。”
邵钧觉着,以他往常对待犯人的经验,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在情在理,恩威并用,英明神武,这人应该会领他这个情。
罗强却说:“邵警官,你知道老子是啥人……过得去过不去,你说了算吗?”
罗强让人黑了,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这人能善罢甘休?能服软?
他要是被黑怕了,认栽了,他就不是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强。
****
罗强的伤养得差不多,被医院打包送回监区。
邵钧打了报告,把这人从七班调到新犯班暂住。新犯班都是新来的人,还没在监狱里混油,比较老实。二九四跟新犯关一屋,邵钧放心。
周建明只要不跟郑克盛关在一起,就没机会打击报复,邵钧是这么合计的。
但是有一样儿,这个人既然伤好了,还得继续上工,每周的一至五,跟其他大部分犯人统一待遇,在厂房干活儿,挣工钱和工分。
这是二九四每天跟七班老冤家们共处一室的唯一机会。
罗强慢慢地走进厂房,四周的犯人都看他,用眼神交换心思,看那位,就那位,七班那个强奸犯,被收拾了,这又爬回来了……
他们三监区包干儿的订单是磨石头,就是给某厂商加工的成品原件,石头磨成心形,上面写个“爱”啊“真情”啊什么的字样,再挂个穗子,男孩买了糊弄女孩的。附近远郊区县十渡、野三坡那些景区,小摊贩到处卖这种石头挂件,其实都是附近监区的犯人做的。也别小看这些做手工的犯人,都挺利索,挺能吃苦的,论干活儿的效率,可比社会上一些90后强不少呢。
邵钧觉着他已经做出了最稳妥的安排,把那两个不省油的灯位置隔开,二九四单独坐在桌子一头儿,跟谁都不挨着,身旁还围了好几名管教,盯着干活儿的每一个动作,不给这人任何向旁人挑衅摩擦的机会。
刺猬把一大包原料石头哗啦啦推到罗强面前:“周建明,这你的。”
胡岩拿胳膊肘蹭了蹭某人:“嗳,你伤好了?”
“不舒服就少干点儿……我帮你磨几个,这活儿我可拿手了!”
小狐狸琢磨着他那点儿人尽皆知的心思,直白而坦率。
罗强也不说话,接了东西,开始干活儿。在厂房里老犯人也摆谱,经常吆喝新来的人多干活儿。罗强之前被七班的人集体排挤,工作量最多。他做的多,工分挣得也多。小册子上密密麻麻地列出各人的记录,3709号简直称得上一大队的绩效模范。
工分和日常操守表现是决定能否减刑和获得探视的大杀器,犯人们可在乎了。罗强在一大队也是个异类,他是工分挣最猛的,也是入狱以来各种是非幺蛾子最多的,这厮挣的工分都打架用掉了,管教们对付这号人也头疼死了。
磨石头很脏,厂房里到处都是废料和石屑,而且特别费眼睛。
邵钧不近不远地站着,看着罗强低垂着头,眼底隐隐透出红丝,一丝不苟,磨完了一个,又磨了一个……这人侧面的轮廓比石头还要坚硬,眉骨嵌着一道刺目的伤痕,昭示着还没愈合的怨恨……
周建明回来之后的这几天,气氛安静得让人觉着不对劲。
太安静了,让邵钧过分自信之余心里产生某种错觉,那俩炸刺儿的家伙,在邵三爷双管齐下、两路出击、正义感化和威逼利诱之下,都缴械了,认怂了,不折腾了?
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实就在老盛今天一下午第三次举手要求上厕所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撒三回尿了你还去?”一名管教不满。
“岁数大了,前列腺不好呗……”有人说。
“一泡尿还分三趟,金贵!……”隔壁班有人趁机嘴贱。
“老子乐意咋着?!”老盛回嘴。
邵钧手握警棍慢慢走过去,其实不是关心老盛去不去厕所,而是紧盯罗强的动作。
罗强嘴里嚼着不知哪儿捡的烟屁股,吸着那丁点烟草香气,埋头干活儿,好像完全没听见。
“你才磨三个,你看看人家,八个!……”管教说。
“我的工就是三个,老子今儿完工了。”老盛满不在乎,端着大铺的架子。他确实是一个小组里工作量最少的,他那份一直推给二九四做。
老盛让管教说得,抱着一包原料,切石头去了。
磨石头累,废眼睛,而切石头原料更痛快省事儿,只有大铺才有这偷懒的资本,找轻省的活儿做。
这人坐到钻头切割机前只是转瞬的几秒钟谁也没预料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旋转的钻头突然割裂炙热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轰鸣伴随着骨骼肌肉被撕扯碾压的残忍声响把一大团模糊的血肉抛在大白墙上!
猩红的血溅了半面墙。
胡岩第一个看见,“啊”地发出尖叫。
刺猬手里的小锉刀咣当摔在地上。
两个管教脚步错乱地冲了过去……
邵钧在罗强身后猛一回头,惊愕地半张着嘴……
那一大团血肉,其实是一只手,在白墙上按下一记淋漓清晰的手印,然后缓缓滑落,掉在地上。
猩红在惨白上留下一道两米长哩哩啦啦深刻的血痕,如同赤裸裸地宣战,挑衅着每个人的神经。
厂房里一片高高低低的叫声,大伙呆站着,刺猬那个衰人扒着胡岩的胳膊,弯腰呕了几下,把午饭吐了……
郑克盛发出两声凄厉的惨叫之后连叫都叫不出来,被两个管教拖着,地上哩啦一行血……
“叫车,急救车,把那只手带上,把手拿着!”
邵钧涨红了脸,喊着,指挥着,脑门儿上的汗都冒出来,这时突然想起啥,猛然一回头!
他看到所有犯人都慌张地站着,呆看着,整间厂房里就只有一个人,这时候还坐在凳子上,慢条斯理地干活儿。
“噗——”
罗强歪过头,吐掉嘴里嚼烂的烟屁股,把磨好的最后一颗心形石头端端正正摆在面前,一共八个,码成完美整齐的一溜……今儿完工了,圆满。
罗强迎着邵钧的目光,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冷漠到几乎冷酷,冷血。
邵钧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浸凉,后脊梁滚过一个寒战。做狱警的,不是没见过血,只是太吃惊了,没想到……
没想到这人会这么干。
眼前这人,仿佛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所有的犯人似乎都看明白了,再傻的人这时候也能变聪明,都惜命。他们慢慢地后退,再后退,扭过头,望着罗强,一个个瞪着惊惧的眼。
空旷的厂房里人流如潮水向两侧退开,只剩下端坐在屋子正中央的罗老二,一个人坐着,全场窒息般寂静。
罗强甚至连伪装出的吃惊和意外都没有,身体慢慢向后仰去,呼了一口气,歪头垂手坐着,用冰冷摄人的视线横扫所有人,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也一句话都不用说了。
14、罗强的道歉 。。。
那天是罗强入狱生活的转折点。
从那天开始,三监区所有人都明镜儿了,一大队七班的那个犯人,是道上的,真的不能惹。
就连隔壁三班的班长老癞子,一贯的横主儿,硬点子,再看二九四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走路躲着走,看见二九四就像开车碰见路障,默默倒车,掉头,转弯。
罗强那天甚至没有被铐走,没关禁闭。因为第一,警察找不到任何证据,谁也没看见,没看到;第二,手铐,禁闭,铁笼子,对这号人,还有用吗?没用。
这人一出手,就是亡命徒的路数。
啥叫亡命徒?就是对对手没怜悯,甚至不给自己留退路。
你狠,我比你更狠。
你不服再来,命我都不要,我打到你服。
邵钧握着警棍的手一直在发抖,头皮发麻,眼底充血,脑袋都快炸了。
他那天没跟罗强说一句话,难以置信。
他脑子里回旋着记忆中的某一天,二九四在食堂里蹲着,跟他说,馒头,再给来俩。
二九四在操场上,拽给他两包鸭胗肝牛肉丝。
二九四躺在病床上哼唧,讨厌,不许偷看老子撒尿。
二九四歪在床上,一边儿吃得满嘴滴油,一边儿跟他扯淡,逗贫,唇形浮出笑模样儿,笑得特别真实……
这他妈是同一个人吗?
这绝逼不是同一个人!
邵钧抓狂了,也是因为这事儿忒么的简直就像抽他的脸。是他力主把这个人放出来,看病,治伤,养好了,回来干活儿,挣工分,而且还特意分到新犯宿舍,用心罩着,护着,生怕这人再挨整。更重要的是,二九四和老盛都是他七班的人,新犯人出手就把大铺灭了,视管教和监规为不存在。
邵钧跟一大队几个同事面前,夸过海口,特别有谱:你们放心吧,对付这种犯人,我心里有数,我已经跟他谈好了,他认我了,他听我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