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走到树下,四周摇曳的油菜花发出窃窃私语的声响。就在油菜花田环绕的中心,静静地躺著一座墓,传统的台式半圆形型制,外墙还贴著二丁挂,?衍看著正中央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肖像,浅浅扯出一道微笑。
「老妈。」
他在墓前蹲下来,把手里的茶壶和炸饼都搁到墓前的奠石上。
「好久不见,我是你儿子?衍,认得吗?」
?衍保持著半蹲的姿势,自嘲似地扯了一下唇,「一定不认得吧!我好像很久没回来看你,抱歉,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总之我回来了,回家了。」
他说著,提起了奠石上的茶壶,默默淋了一些在墓前的草地上,又把茶壶搁了回去,抬头看著墓碑上的肖像,又扯了扯唇角。
「老妈,有件事得先跟你说。我快死了,只能再活两个月,两个月後,我就要去见你和老爸了。」
?衍一股脑地说著,半晌似乎自己的情绪也受影响,用手抹了一下脸,才缓缓地继续说:「老爸他十七年前就不在了,本来我也该跟他一块死的,只是有个混帐多管閒事,才让我多活了这十七年。」
他吐了口气,「所以老妈你也别太难过了,这本来就是你儿子应得的。」
?衍说完,像是了确一件大事般,叹了口气,在墓石前屈膝坐了下来。他用双手环住膝盖,看著墓石上那张年轻而平凡、却又异常亲切的脸。
「老妈,你知道吗?虽然外婆总说你不喜欢听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但你一定猜不到,你儿子现在正在干什麽勾当。」
他戏剧性地自己停顿了一下,拿起茶壶自己斟了杯茶。
「是土地神,很不可思议吧?从前我也是这麽想,土地公就像是路边的大石头一样,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现代人谁也没真正信过他们。但是没想到还真的有,这块土地每个地方,都有这麽一个默默替人类卖命,不支薪又劳禄命的存在。」
?衍伸手抚了一下墓石的边缘。
「拜此之赐,我也认识了不少怪人,唔,严格说起也不算是人。像是有个一天到晚洗澡的家伙,叫作忌离,他是水族的云螭变的,就是龙,说起那条龙,前阵子真是把我整死了,平常是个乖乖牌的人,没想到发起脾气来这麽恐布。」
?衍又笑笑。
「说到发脾气,就不能不提另一个家伙,老妈,儿子不肖,这一辈子大概是逃不了美少年的怀抱了,没能添个孙子让你抱,是我不好。只是我要说的那家伙,虽然是个美少年,脾气却怀得要命,更要命的永远弄不懂他脑袋里在想些什麽。
「那个家伙,是只鸟妖,祖先还是凤凰。和我好的时候可以缠上三天三夜不放手,但是一翻起脸来,真的是让人措手不及。为了他的事,你儿子都快少半条命了,唉,我常听别人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就算是女人,也没有那只鸟难搞。」
?衍说著,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知道自己寿命只剩两个月後,他的确想过忌离和竟陵的事,尚融这种的法外存在也就罢了,秉烛真实身分不明就姑且不论,但竟陵和忌离都是犯了死罪的妖神,来到他庙里戴罪服役的。
按照往例,这样的妖神会一直服务到土地公天年将尽为止。但如今?衍一死,这些妖神就得被送回大寺去。
?衍没有去过寺牢,但几次听久染和尚融描述起来,都觉得不会是什麽好地方。让竟陵回去那种地方蹲著,?衍光想,就觉得很不忍心。
他曾私底下问过久染,既然神农有继任土地神的人选,那麽是不是可以破个例,让竟陵和忌离继续留在归如,替新的土地神卖命。
久染倒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说句:『那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即使大寺同意,他们也未必愿意服从新的管理人。』
?衍看得出来久染在逃避,不想正面谈论这件事情。但既然他的死已成定局,?衍觉得自己还算挺豁达的,赶紧替每样事情找到去路才是实际。
死,没什麽好怕的。怕的是留下遗憾。
?衍把自己带来的小茶杯拿起来,以茶代酒一般,仰起头一饮而尽。风从油菜花田的间隙里吹来,充满夏夜的凉意。
「?寿……老爸他,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呢?」?衍忽然喃喃地出口。
风抚过油菜花田,花叶的磨娑声,在静夜中更显寂寥。
「虽说他是我老爸,但不知道为什麽,我总觉得他……很陌生。也没有……他是我亲人的感觉。妈,为什麽当初你会和那男人在一块呢?为什麽……我会被生下来呢?」
明知道不会有回答,?衍却像醉了一样,迳自抱著膝盖说著。
「我认识的?寿,全是从……全是从尚融那里听来的。」
?衍笑了一声,「从那家伙口里,老爸简直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又善良、又单纯……总是想著怎麽保护归如的人们,老爸那时候还在归如教过小学,据说所有的学生都很爱戴他。平常对付妖鬼时拚命到让人肃然起敬,回到床上却又脆弱得令人心生怜惜……听到我都快爱上那男人了。」
他把鼻尖抵在膝盖上,自嘲似地喷了下鼻气。
「我以前还曾经有个蠢想法,想说那个男人做得到的,我应该也做得到。所以就去考了教师资格。明知道自己资质不足,还拚了命地学易术、学体术……就连大寺找我接任土地神的职务时,我也没有推辞。」
他说著,「说来也很讽刺……明明跟那个男人没说过几句话的,明明一点记忆也没有的,但不知不觉间,我却走上和他完全相同的路。」
?衍一边说,一边缓缓垂下了头,下面的语句也隐没在臂弯中。
「就连喜欢上的东西,也……」
?衍在墓前又待了一会儿,和自家母亲说了一阵子话,才从榕树下站起来。
他看著母亲墓上那行严仅的字迹:「孝女时守之墓」,这还是第一次?衍仔细端详母亲的墓碑。?衍伸手抚过,感受那种冰凉的大理石触感,半晌指尖又往旁边移,发现墓石右下角还写了另一行字:
「五月十七日亡岁次庚辰」
?衍不禁一怔,举凡与修行和易术相关的纪年,几乎都是使用天干地支,今年的岁次是癸巳年,?衍也十分清楚。庚辰年就是二十七年前,也就是?衍的生辰年。
二十七年前……?衍掐指算了一下,他的生日在七月中,五月十七日根本在他生日之前。但这世上不可能有母亲的忌日,会在孩子的生辰日前的。
难道会是写错了?或是被人恶作剧涂改之类的,?衍眨著眼睛仔细地再看了一次,但墓石是用水刀下去镌刻的,不可能再在事後修正。
应该只是搞错了吧……??衍茫然地想,毕竟就算是一般葬仪社,也有可能搞错这种复杂的记年法。回去问一问外婆就知道了,或者问一问他的那些亲戚,他们搞不好还会笑著跟他说:庚辰年?那是哪一年?
?衍离开墓地,从榕树下钻出来,打算循著原来的路穿出油菜花田。
大概是酒精的缘故,?衍一时有点搞不清东西南北,在田梗里转了两圈,还找不到原来的路。他觉得有点尴尬,在这里放声大喊的话,应该有亲戚会跑来救他,但隔天整个镇肯定会传遍「阿衍半夜在花田里迷路」的事迹。
他正想掉头回榕树下,重新走上一遍时,便听到後头传来讶异的嗓音。
「……小衍?」
?衍吃了一惊,蓦地回头看去。只见随风起伏的花丛间,竟隐约站著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
?衍一瞬间恍神,还以为是看见了那个人,特别是他唤自己「小衍」的时候。但一走近就发现是认错了,仔细想想,那个人现在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衍不由得为自己刹那间的妄想尴尬起来。
那个人又朝他靠近了些,从油菜花田里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个差不多和?衍同年纪的男人,穿著白色的削肩汗衫,腿上是卷到膝上的长裤,头上还戴著遮阳用的斗笠。?衍见他把斗笠拿下来,露出那张爽朗而轮阔分明的脸来。
儿时的回忆霎地涌上心头,?衍先是眯起了眼,随即因为讶异而张大。
「稽古……?」
男人露出欣喜的表情,「哇,真的是小衍!小衍,真是好久不见了!你变成这样,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衍见他作势要拥抱自己,反射地便退了一步。男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他头发剪成清爽的短发,随晚风轻轻飘逸著,兴奋地挥舞著双手。
「已经有十年不见了吧?还是十五年?最後一次见面好像是你十岁的时候,不知道为什麽,还是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男人充分发挥这片油菜花田的热情,又侧首问他:「咦?对了,你这个时间站在田中央做什麽?在欣赏风景吗?」
「……」
秉烛夜话 179
「……」
?衍打死也不想说自己是因为迷路,老实说他实在对这张人脸一点印象也没有,毕竟两个人上一次见面时,双方都还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只是不知道为什麽,一听见这个人说话的口气,?衍便自然而然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稽古,他的童年玩伴,正确来说是大他两岁的表哥,也是这世上唯一称得上是他兄弟姊妹的人。
他看著对方足足比他高上一个头的身形,大概是因为长年在太阳底下工作的缘故,稽古的肤色十分深,手臂和小腿上全是健康的肌肉,露齿一笑时,感觉油菜花田里全是刺眼的阳光。
?衍出山之後发奋图强,每天跑健身房,试图要用完美的肌肉来吸引可爱的学弟,此时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
「你……这些年都一直待在这?」
?衍和他一前一後,走在夜里的田间小径上。稽古回过头来朝他一笑。
「嗯,是啊。不过我爸走了之後,我有考上台北的大学,去念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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