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杜绍言拨开她的手:“你不懂我和他的事。”
“我当然不懂;不过我现在有些相信你的话了。”
杜绍言停下动作,望向她。
冯嘉人继续说道:“你不想问问小夏的事?”
“他?”杜绍言稍微想了一下:“为什么杜绍博要把他带走。”
“对;就是这个问题,”冯嘉人笑了笑:“以及阿季为什么要对他动手术;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杜绍言没有头绪,他有些焦躁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告诉我,是他的体检医生告诉我的,我也是才知道;小夏有先天性心脏病;非常严重,我看过他的诊断结果,即使是一流设施的国际大医院也很难保证医治好他,但是……”她停了一下,“我昨晚给他检查过身体,他已经康复了。”
杜绍言不知道小夏生病的事,他愣了半天,“那,你的意思是?”
“小夏的检查结果不会错,我也相信我对于先天性心脏病的判断,他为什么会突然康复,我想起阿季给他做过的心脏移植手术,这太不可思议了,”冯嘉人赞叹般地叹息,“心脏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这并非普通移植手术,风险难度可行性远比肾脏移植之类的高太多,更重要的是历史上从来没有成功的例子,因为人没有心脏是不可能活下来的,用一个人的生命代替另一个人,而且手术还未必能成功,没有医生会这样冒险……”
“等等,你说你相信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杜绍言打断她的话。
“小夏的手术是成功的,他的不完整的心脏被补全了,没有排异现象,他现在的心脏和正常人一样健康,这本身就是难以想象的事,所以我觉得,常生移植给他的半个心脏具有极强的自我修复性和适应性,”她点点头,“像你描述的,超过普通人。”
杜绍言嗯了一声,表情平淡,“我早说了,是你不信。”
“但是就算他不是普通人,没有心脏都……”
“我不想再听那些话。”他朝门外走去,“我要去陪他,我不想他醒来的时候我不在。”
冯嘉人感到无奈,“他不会醒,不管你去多少次。”
杜绍言头也不回,“他会醒,一天不醒我等一个月,一个月不醒我等一年,一年不醒我等十年……”
“那他一辈子不醒呢!你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现实……”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走出了房间,冯嘉人只好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平时这么没心没肺想不到还是个痴情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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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仍然躺在冷冻间里,他的肌肤因为过低的温度泛出微微的青色,杜绍言握着他的手,感到那像冰一样寒冷。
“昨晚睡得好吗?”他在他身边坐下来,带着淡淡的微笑。
常生闭着眼睛,平坦的胸部毫无起伏。
“好冷啊,我好像要感冒了,”杜少爷揉了揉鼻子,他脱下外套盖在死去的男人身上:“你也冷吧,给你。”他停了一会,“本少爷是年轻人身体好不冷,不像你六百多岁老人家,本少爷尊老爱幼所以才给你。”
“小夏生病我才知道,知道时他已经康复了,你真厉害啊!”杜绍言伸出手指,用手指节轻轻蹭着男人冰冷的脸,“你不止救了我,还救了他。”
安安静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笑了笑:“还记得我们以前住的房子吗,我买了下来,里面一切都是当时的样子,我每周去一次,嗯,去打扫卫生,本少爷亲自打扫卫生啊……唉,都不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现在睡着,我一定不会说出来,好丢脸……”
杜少爷英俊的脸有点红。
“还有啊,本少爷初恋是你,初吻是你,初夜也是你,本少爷这么高富帅你这么平凡,你赚大了!”
杜少爷抓抓头发:“这些也是你睡着我才会说哦,反正也就说这一次,听不到也好,免得你骄傲。”
“本少爷每周自己一个人打扫卫生很累啊,你得快起来帮我,和我一起弄。”
杜少爷站直身体,“哼。”
又说:“喂,快点醒吧,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很无聊啊,本少爷说话一向一呼百应的,你作为本少爷的下人要给点面子呀!”
“下人,”他压低声音,声音略微沙哑暧昧,“就是本少爷下面的人……”
他将嘴唇轻轻地贴在常生的耳边,“要不,我们这样试一试?”
他感到他手心里的他的手指,有一丝轻微的颤动。
“原来你是期待我在这里对你【吡——】啊!”杜绍言恍然大悟般:“原来你如此【吡——】啊!”
他低头看他的手指,并没有再动,刚才那一点点振动,更像是他的错觉。
“你居然耍本少爷啊!”杜绍言忿忿地弹了弹男人的额头,“我一定要加倍惩罚你,用【吡——】还有【吡——】还有【吡——】,哼。”
他说完之后自己也笑了。
外人看到他会觉得他很傻吧,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一个人笑,一个人哭。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迹。
“哼。”
他转身走出冷冻室,“叫医生来,我要把他转到病房去。”
“啊?”值班医生跑过来,他露出为难的表情,“这,这是……”
“我说转到病房去,”杜少爷摆出有钱人的可恶嘴脸:“要多少钱?买你医院还是买你住院楼,随便开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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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弥漫,他一个人往前走着。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他走了很久,走到自己都觉得烦了。
他明明是很有耐心的人,一个人孤单地住了很多年都没有烦躁的情绪,为什么现在觉得不安。
似乎是因为有人在等他。
他找不到路,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他伸出手,什么都触摸不到。
要快点找到回去的路,不然等我的人……等我的人?
他稍微愣了一下,等我的人?有等我的人吗?那是谁?
他想不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洪武,永乐,仁宣,弘治,嘉靖?他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是谁?
头脑里一片空白,如同这片迷雾,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我要做什么?
这时他听见潺潺的水声,像是流水。
他顺着声音走过去,雾气在他面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条河。
他回过头,身后仍然是浓的散不开的雾。
他觉得很奇怪,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走入雾里,因此他径直走着,直到河边。
河水似乎是很清澈的,却望不到底,水面之上有淡淡的雾霭,老旧的木船从河上划过。
他站在岸边,看着那些船,很多的船,很多的人,他都不认识。
他看见船上有一个熟悉的人,白发苍苍,锦衣玉袍。
他张了张嘴:【父亲。】
没有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来。
【父亲,父亲,父亲大人……】他努力地叫着他,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他像在演一场默剧的独角戏。
声嘶力竭,无济于事。
船上的人却像听见了一样回过了头。
年迈的老人望着自己的大儿子,他对他点了点头。
他的父亲,从没有像对他的弟弟们一样对他给予期望,相比与弟弟,对他是放任成长的,疏于教导的,可是,他是他的父亲,曾经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出第一个字。
老人望着他的眼睛,眼里有赞许和宽容,他听见他的父亲说:
【回家吧。】
当时他让他搬到别院,至他离世他都没有再见到父亲,可是现在他叫他回家了。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船儿往前行着,老人离他越来越远,他在岸边跪了下来,父亲。
船渐渐消失在雾霭中,他颓然地望向河面,看见又有船只经过。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的笑脸,当他因为身体虚弱被人遗忘时,当他流言缠身被人鄙夷时,当他一个人在别院独自生活时,当他被族人围住要处以极刑时,她都没有抛弃过他,无论发生了什么,她永远站在他这一边,尽她所有,付出一切。
【母亲!母亲!】他大声地试图发出声音,拼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
她抬起头,眼波温柔,【回家吧。】
【母亲!母亲!我们回家!】他竭力地船远去的方向呼喊着,但是船兀自地往前飘去,不为他停留。
有人说道:【兄长。】
他回过头,看见他的弟弟经过他的身边,他坐在船上望着他,已经是满头白发苍老容颜,【哥哥,】他对他微笑了,当初不允许他进府门的人,现在对他微笑着,【回家吧。】
他对他的弟弟伸出手,想要挽留,只是河水流淌,他只能望着他离去。
他可以回家了,他们都希望他回家了。
父亲,母亲,兄弟。
他跪坐在岸上,泪流满面。
【常生。】
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蓦然站起身。
她站在船头,对他笑着。
她去世的时候很老很老,眼睛看不见,可是此刻,她仍然是年轻时清秀的容颜,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
【常生。】她又叫了他一声,青丝如墨,笑靥如花,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她说:【回家吧。】
【回家……】他重复着她的话,有些不安,【可我……】
她对他微笑着摇着手指,像在打消着他的顾虑。
他的妻子,允许他回家了,他可以再回到那个平凡温暖的家里,举案齐眉,天伦之乐。
船前行着,有人从远处近来,他的手拢在口边:【父亲。】
那个人有和他相似的容貌,【父亲,我们回家吧。】他爽朗地笑起来。
他愣愣地望着他,那是他血脉的延续,是和他流着同样血的人。
他认得他,他叫他父亲,他们是一家人。
他捂住眼睛,止不住眼泪滑落。
他以前觉得他们一个个离开他,他只能在岸上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回头地离去,可是现在,他被原谅了。
我可以回家了。
六百多年的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