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关中已经被王琅拿下,石赵又严重内乱,朝廷正应该出兵北上,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击溃石赵,夺回中原才对。如果打好时间差,比长安的报功奏疏先取得收复中原的大功,朝廷面对平定雍州的王琅岂不就有了底气?
关起门与殷浩商议一阵,司马昱在翌日的朝会上提出了北伐之议。
时任侍中、司徒,负责辅政的丞相蔡谟第一个不同意:
“胡人灭亡的确值得庆祝,但我更担心给朝廷增添忧虑。”
绝大部分人都对他的言论感到很奇怪,询问缘由之后,蔡谟回答:
“只有智力超群的英雄和圣人,才能真正解万众的倒悬之危,其余的人都要量力而行。看看如今的情况,还没有这样的人。结果肯定是劳民伤财,最后,又发现自己才能短浅,不能达到目的,造成民穷财尽,智勇皆困,这还不是给朝廷带来隐忧吗?”
但同年二月,褚太后的父亲,征北大将军褚裒已经命令将军王龕北伐,六月,石赵帝国的扬州刺史王浃以寿春投降,西中郎将陈逵率军入驻寿春,这是自苏峻之乱祖约丢失寿春近二十年后,东晋军队第一次重新踏上淮西这一军事重镇。在此刺激下,兼任徐州、兖州刺史的褚裒决意实施北伐——正合会稽王司马昱的心意。
七月,朝廷任命褚裒为征讨大都督,兼徐州、兖州、青州、扬州、豫州五州诸军事,实施北伐。褚裒领三万人一路北上,直抵彭城,当地的百姓归降的每日数以千计。
然而,此时的石遵已经暂时安定了内部,面临危机的石赵帝国正是一致对外,凝聚力极强的时候。石遵派遣南讨大都督李农率领二万骑兵南下,正好遇上褚裒麾下一支三千人的部队,双方在代陂展开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寡不敌众的东晋军队遭到惨败,全军覆没。
褚裒此前未曾领兵,对于石赵的反击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代陂惨败之后,他赶忙退兵,一直撤到淮河南岸的广陵郡。听到这一消息的陈逵也如惊弓之鸟,迅速焚毁了寿春城内的粮草辎重,摧毁城墙,回到原驻地。
若非桓温当机立断,果断出兵接应当时从黄河北岸渡河南下的二十多万汉民,那些无辜百姓势必被石赵帝国的军队全部屠戮。
持续两个月的北伐就这么草草收场。褚裒上书朝廷,自贬为征北将军,并要求留守广陵。朝廷以偏师失利,不应该责备主帅,只解除他征讨都督的职务,返回京口镇守。回到京口的褚裒日夜内疚,忧愤发病,年底病重去世。朝廷任命吴国内史荀羡为徐州刺史,接替褚裒镇守京口。桓温以功封征西将军,开府,继续镇守荆州。
又三月,王琅派遣的使臣到达建康。
◇
孔汪赴建康,取道益州、荆州、江州。
其中,益州刺史王允之是王琅嫡亲的兄长,兄妹二人关系之亲密无间,早已不是秘密。孔汪临行前得王琅特意交代,路过益州,拜访刺史府时便将王允之准备的十几车东西捎带着一起上路,只等到建康交给王家。
荆州刺史桓温年少时枕戈泣血,十八岁手刃杀父仇人之子扬名建康,更兼在庾翼死后坐稳荆州,成功从石赵手中救下南渡黄河投奔东晋的二十万百姓,俨然又一军功起家的实权派人物。孔汪经过荆州,不可能不拜会。
耳闻目睹,亲自感受之下,孔汪觉得刘惔对他“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的评价确有根据。这是一个才干非常出色,但隐隐有不臣之心的人,难怪会稽王要凭借殷浩的声名压制他。
想到这里,孔汪皱起眉毛。
从上次北伐,桓温被排除在外的情况来看,会稽王对桓温显然处于不能制且忌惮的状态。没有王、庾这样强势的当轴士族操控的朝廷竟然就这么混乱,对比励精图治,蒸蒸日上的关中、巴蜀,真真是不堪入目。
尚未清楚东晋虚实,作为副使出使的关中名士朱彤却不这么想。
自从进入扬州以来,晋朝治下诸州郡的繁华安定让长期身处北方战乱之中的朱彤大为惊叹。那种悠闲舒缓,精致优雅的生活是北地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即使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城也不例外。
他忍不住向孔汪感慨:“当年北地流传一首童谣,盛赞王丞相拥立元帝,在江南建立政权的功绩。说‘永嘉世,天下灾,但江南,皆康平;永嘉世,九州空,余吴土,盛且丰;永嘉世,九州荒,余广州,平且康。’现在看来,传言果然不虚。比起北方遍地白骨、荒凉惨淡的景象,江南地区被称为人间乐土、梦中华胥也不为过,王丞相功莫大焉。”
他的话,基本说出了当年从中原南渡到东晋之人的心声。那种在酷烈严寒,挣扎求生的冬季,突然被暖阳笼罩,春风吹拂的感受真的不是语言文字所能形容,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能明白。
孔汪本正皱眉,听他言论,也觉颇为骄傲,淡笑回答:“东南形胜之地在于三吴,将军入益州前便任会稽内史,有机会定邀朱兄一游。”
王琅以前被建康人称为小王,交游往来的士人则多称呼她表字琳琅或官职征西,自从升任车骑将军后,称她小王、琳琅的少之又少,一般都用车骑代指,王琅的僚属则多喜欢称呼她为将军。
这次王琅收复长安,平定关中,建康人对朝廷的封赏多有猜测,升任骠骑将军是最保守的一种猜测,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升任大将军,并为是否该给王琅封王议论纷纷。
其实本来异姓不能封王是铁律,但晋成帝庾冰主政时期,曾经迫于形势封鲜卑慕容氏为燕王,有此前例在,为功绩更大的王琅封王也并非绝无可能。
“我记得孔兄是会稽人?到时候就拜托孔兄了。”朱彤放下车厢上的卷帘,又道:“听说江左名士,首推殷、谢。殷渊源在朝中,这次或许有幸一睹风采。谢安石在会稽?”
周围听到他们谈话的卫士都悄悄竖起耳朵。
孔汪看他一眼,知道他拐弯抹角,想问的其实就是能不能见到谢安。他本是儒家方正之士,没有染上晋人热衷八卦的毛病,因此就事论事:
“昨日王氏遣人侯道,言及谢安石兄弟皆在建康,朱兄若欲拜会,待觐见陛下之后递帖便是。”
朱彤摸摸胡子,掩饰性地干笑两声:“将军备了书信礼物,正好一并送去谢家。”
送礼物这种小事需要你一个副使去?
孔汪抽抽嘴角,不屑于揭穿他去谢家围观的心思。不过将军表达过想知道一双儿女近况如何的意思,谢家的门他是一定会登的。
话又说回来,将军备的有些礼物装在箱子里看不见,但千里迢迢从益州运两只孔雀送给谢尚谢仁祖,还特意挑了一只绿的一只白的,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脑海中陆续飘过司马相如的《长门赋》、钟会的《孔雀赋》、汉乐府的《孔雀东南飞》等提及孔雀的名篇,孔汪不由得走起神来。
第20章 支线文武之道
(一)
王猛施展离间计的水平很让人叹服,以至于王琅忍不住想起楚汉相争中,陈平设计离间项羽、范增君臣,风轻云淡除去项羽帐下履立奇功的第一谋士的故事来。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一个真理——越是生死存亡、倾覆在即的危急关头,越有人忙着争权夺利、自毁长城。王琅一方面重赏制定计策并施行的王猛,一方面在心里引以为戒,提醒自己不要犯下这种错误。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接见因为主君张重华投降,不得不开城接受招降的谢艾。
“谢将军可有表字?”
武兴城内,在谢艾介绍下察看起城中各处布防的王琅边走边问。她自己领了一支奇兵去突袭凉王张重华,主力却在谢艾手下受困日久,直到她出其不意,长驱直入敌后,擒下凉王张重华,这边的谢艾才不得已而投降,可见其人治军确实极有方略。
仍做白冠儒服的谢艾容貌清俊,举止兼有正始名士之风流与汉魏儒生之雅正:
“下官未曾取字。”
王琅早遣人打探过谢艾生平,只当他投身军旅,周围没人称呼他表字,却没想到是没取,心中不由一愣。回看谢艾神情,磊落自然,似无忌讳之色,她想了想,容光昭然:
“‘君子万年,福禄艾之。’谢君受封福禄县侯,莫非典出于此吗?”
因谢艾自称下官,她也不再称谢艾为谢将军,而改称谢君。反正将军、太守都是张重华授予的官职,现在被她招降,官职肯定要换一换。
至于“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一句,出自《诗经·小雅》中的《鸳鸯》。王琅四五岁时便能将整本《诗经》倒背如流,次一些的世家也差不多是这个要求,换到凉州,却少有人能够如此随意地想到两者间的联系。
实则永嘉南渡之后,名士大儒多在江左,连中原地带都少见。是以谢艾这样文武兼资,不失风流的人物在凉州,想找几个说说话的人都难,更罔论商议什么军国大事,经纶韬略。如今得遇江左高门出身,灭蜀平陇的王琅,哪怕什么都抛开,只单单纯纯交谈一番,也是平生未有之快事了:
“将军思敏。谢艾之名,正源出此句。”
用祝贺新婚的《鸳鸯》为儿子取名,想来那时候夫妇俩正情笃意浓着,碰巧酒泉郡郡治就叫福禄县,用来做外放功臣的理由真是再冠冕堂皇不过。
王琅黑眸含笑,驻足看向谢艾:“我本以为是‘或肃或艾’之艾,竟然不是。”
“或肃或艾”出自《小旻》,历来被认为是政治讽刺诗,既揭露了统治者的昏聩无道,也表达出作者愤恨朝政黑暗腐败,对国家命运忧心忡忡,以至于“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谢艾本以为她借此句指张重华无道,但转念一想,放在江左政权与她身上似乎也合适。用余光极快地瞥一眼这位年纪轻轻又位高权重的车骑将军,他做出判断:
“多谢将军赠字。”
她什么时候赠字了?
王琅眉梢微扬,有些惊讶。因王家擅长书法,她的行、隶两书在江南都是出了名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什么答应给他一幅字了,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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