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豹子头病危,大约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因此召集豹军所有角儿们一同来北京,他有话说。他是一个有这么大名气的人,他的话没有人敢不听的。他修长的手指一指,所有人都来了,左手正是刚从上海乘航机而来。又及,左手本姓石,又为何叫了左手?原来这豹子头为了培养下一代的接班人,便把他与董紫的两位优秀的遗孙收为义子,按说他们是他孙子辈的人了,但豹子头对这些辈分礼教看得颇轻,觉得做他的儿子亲切些,便做了二人干爹,又给二人取了名,左手与右手。
豹子头自己也是家丁颇寡,他常嘴角微微上翘的自嘲,“大约孽事做得太多了罢。”他唯一的一个孙女,集万千宠爱于一生,蓝缎玉绢长相伴,却是长不到两岁便被仇家拐走了,豹军虽然权势雄大,但得罪的人却也着实多,左查右查查不出个稀奇来,到最后也还是只能漠然的当她死了。
除此之外,这吴中天倒也有一个孙女,名曰妹爷的,尚稚齿时便显露出惊人的才干与智谋,眼波一转,便能有一个主意,因女人不能继承豹军这条帮规,而未加紧培养。
妹爷自来习惯自由,成长后又颇叛逆,退了这糜烂的黑社会组织,自个儿去走了白道,竟是做了名刑警。
人老了,便是老了,便是要走的。谁也不用别扭。现在,豹子爷也是半人半鬼,在去往阴间的路上了,人世间再如何风光,左不过一搓老泥黄土。
只是在闭眼之前,他还有一句话要说,还有一个遗嘱要吩咐。就为了等他这一个遗嘱,所有人气喘吁吁的跑来了。
白虎堂蜀香主熊六儿的一只脚有些瘸,他驻着一根杨桃杖,凑近豹子头道:“豹爷,左手已经到了……”豹子头病哼哼的,咳嗽了一声,戴着金戒指的手抬了抬,手关节咯吱咯吱的响,一双病眼斜瞥着左手,一口浊气吐道:“忙完了么?”左手摇头,“还没有,不过,干爹既然要我们全都赶回来,那也没有别的可以说的……”郭慧织忙道:“青龙堂的生意可一向是四堂中做的最大,前景最好,上升空间最广阔的,难怪左哥抽不开身来看豹爷。”这郭慧织有些天真的孩子气,尽管囚白娇是不大喜欢她这样因年轻而出现的孩子气的。
“嗯——”豹子头嗯了一声,“咳咳,很好,很好,我要……烟……”
左手还未缓过神来,囚白娇眼明手快,进进退退皆为迅速,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六声蹭蹭声慌来到床头柜前,打开第三层拿出一个精致艳丽的雪茄匣子来,从里面掏出一根褐色雪茄,给豹子头点上。她的动作妩媚旖旎,也很及时。
豹子头伸出左手来,颤巍巍的把烟接上,凑在嘴里。
这是他这一生抽的最后一根烟。也不知为何,所有人见这一幕都不禁心中触动,囚白娇轻拭着这个男人的手,不禁眼睛渐渐泛酸了:
“老爷子,想当年,我们在你手下工作,是多么愉快呀,大家最意气风发的那些年,我真是时时都回想的起来,想起来还要笑呢……”
“你……可一定要好好养身体……”这个英姿飒爽的妇人,脑海中往事一幕幕浮尘掠影,都那么出奇的荒唐的活泼的想了起来。忘,是忘不了的,记忆是一种病。
豹子头抽将一口大烟,默然了片刻,张望着四周的人,方道:“我这身子……也不过在阳间拖一日……是一日……比……起这样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早……点死……去,恐怕还自……由点,不过,你们也不……要担……心,不用困惑,将来,会有好人品的人来带领你们的……”众人心中一紧,更加得弯下身来,有一种不真实的温暖。
豹子头嘴角撇起虚笑,有气无力的道:“人……来去自由天,自己……做不了主,只是在我走之前,我有一事要宣布。”
他幽幽的吐出几字:“左手,你……小子,还记得右手吗?”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深的洞穴里飘出来,“右手?”左手眉头一皱……
左手自来我行我素,没有什么人能够在他心中撩拨过多的温度,惟独这名字绞得他心里一痛——他如何忘得了右手这个名字呢?每次想到这个名字,他都会心酸。他有这条命活到现在,也亏得了这个名字的主人。一时间,他冷酷的心里涌起了热度,不知不觉的将手伸进衬衣口袋里,掏出黑色皮夹里的一张泛旧的照片,他多少有点不敢看这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名绽放着美丽笑颜的孩童,有着东方人的小脸蛋,和西方人的深邃五官,还有一种不娇柔造作的独特气质,象是个少女,又似个少年,朦胧的阳光从他黑色的秀发上照将下来,映得他粉嫩的小脸很红,目色更棕,也将他楚楚动人的五官映照的不可侵犯。他的眼睛是那样有神采,笑得却是那么遥远,似乎触摸不及。谁见了这样的笑,都会说不出的喜欢。
也许因为美丽的相貌而诞生的喜欢,是浅薄的,然而人永远避免不了这样的浅薄。左手并不知道,当他看着这张唯美的近乎惨烈的照片时,寒冷如冰的眼色驱散了阴霾,一时间变得如桃花般温柔。弟星与远泰在身后瞅着他如此,倒也觉得稀奇……“右手……我倘若忘记了他,便叫我禽兽不如呗。”左手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来,握着照片的手更紧了。
柳去花红,浮光如梭,记忆如排山倒海汹涌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他十四岁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但从未有片刻敢忘的男孩,这颗心头朱砂痣,却竟然弹指尖就化为乌有,以至于让他的心永远空空荡荡。
人呐,一辈子总有难忘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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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人间三月。南京旧故事。
宝相庄严的栖霞寺,平日里参拜者人山人海,自有一派繁生景象,然这一日寺庙却禁止游人进入,善男信女虽禁了却还是热闹,一众挂着记者证的记者们被关在黄色警界线之外,手不离机的等待捕捉精彩画面。再看这寺庙屋檐上落叶也不染一片,寺周挂满灯笼,鲜花群列,色彩真个鲜艳,温柔的蝴蝶在鲜花中飞舞,僧侣们则井然有序的排列成两排,似在等待什么贵客。
那栖霞寺的住持明文方丈也是规规矩矩的立于众僧之前,而在他身旁的一名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的少年美童,便是左手了,这年他才十四岁。九年血窟般的**生涯,将他打造成一个拥有高贵灵魂与霸气面容的男人,而少年时的他,仅仅只是一个华丽的叫人不安的贵族少年,略卷的长发,惨白的雪肤,黑色眼镜遮盖下的瞳孔,似绿非绿,似紫非紫。也就是这双眼睛,目睹了尘世间一切的一切。
明文方丈正在与左手寒蝉着,忽的听到小僧喊道:“来了来了,豹爷来了。”方丈与众僧赶紧下阶迎接。只见一众人马下了轿车,踏毯而入。那领头的便是豹子头,身穿一身西装的他看上去气定神闲。
举头三尺有神明,豹子头是个信佛的人。中国文化,自来尊儒释道,而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王子,他虽贵为王子,却深深为当时印度受苦受难的大众震撼、怜悯和悲哀!为了让众生平等,免除痛苦,因而创立了佛教,普度众生。
豹子头与那“受苦受难”“众生平等”相隔甚远,但说来也怪,愈是在社会上有名有姓的人,愈需要精神的安慰。尽管他是一名黑势力上位的人,他也需要。当然,他今日来,倒也不光只是为了这精神的安慰,也是为了名誉的安慰。否则来不了这么多记者。他倒不是一个人,随他一同下车的倒有两位,跨着他左手含笑徐入的便是囚白娇,而牵着他的右手随他款款而入的则是一名新鲜的紫衣雏女。这雏女一来,便吸引了众多眼球,瞧她年方不过十五岁左右,却颇有成女之貌,妖艳姿色,笑靥甜蜜而又腼腆。正是可以让许多男子为之动心的女子。
第一章 烟梅蜕崩槛世梦 烽火暗动惊伤城下
更新时间2011…5…12 21:40:20 字数:9621
三人与几名豹军骨干在众记者的闪光灯快门声中款款入内,脸上是老道得体的笑容。当豹子头走到明文方丈面前时,明文方丈双手合十闭目道:“天边一朵云,漂浮到栖霞,欢迎上邪公来到寒寺礼佛。”豹子头笑笑,亦是双手合十。
囚白娇也一眼看见明文方丈身旁的左手,挤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肩膀道:“怎么样,小左手,在寺庙里礼佛的日子还开心吗?”左手一笑,春暖花开:“这栖霞山秀丽非凡,景色怡人,来到此处,叫我满心欢喜。”
明文方丈不禁赞道:“这少年不光有美人的躯壳,且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一个孩子,才不过十几岁罢,却颇有慧根。想不到高蛮集团卧虎藏龙,竟有这般早慧之少年郎,看来老爷子在对下一代的教育上没有偷懒啊。”
豹军的黑社会性质,是其漂流在黑暗中的那一部分,是见不得光的,不能直接暴光在太阳光底下的,否则要被灼成灰了。他们裸在太阳底下的,便是世界五百强之一,遵守法律人伦的知名企业——高蛮集团。
囚白娇听闻明文方丈之言,叹一声:“唉,上帝可真爱开玩笑,我们小左手不光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中龙凤,连这相貌和头脑都叫我一介成人敬佩不已咯,啜啜,将来待他长大成人啦,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间美女呢,方丈大师,你可得多教教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说得大胆而露骨,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大胆而露骨的女人。
豹子头亦哈哈大笑:“左手呀左手,天生就是一为祸人间的孩子呀,你能否继承我的霸业,那倒未必说的,但想来我豹子头的风流,你可是能继承个十有八九啊,将来又是一个才兼文武的花花公子,浪荡少年徒,哈哈哈。”
他又饶有兴致的念来:
“我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周围的人都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