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想要站起来,掌心却被牢牢吸住,比起四周的变化,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更加深刻地改变着,这感觉太过陌生,他想知道那是什么却无从表达。
是啊,的确陌生。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十六按住自己的手腕,呆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回神,因为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手腕处感觉到了脉搏,一下一下,是和心脏同样的速度。
血脉通畅气息灵动,不再是修炼中的形态……他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翁楷骗了他。
五十四、你该同我生死相许
翁楷骗了他!
十六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竟有些微微的眩晕,血液在身体里激烈地冲撞,一只手还被牢牢固定在地面上,他茫然回望,能瞧见翁楷的衣角,却不能移动分毫。
身后有风大作,撕衣断发,彻骨寒凉。
“你给了它名字,它给了你灵气……约定便成立了。”
“一体同心,休戚与共……”
翁楷当年同飞觞说的话历历如昨,十六将脸贴在地上,不住颤抖。“翁楷!”他口中含了一口血,哭得声嘶力竭,“休戚与共!这就是你说的休戚与共!”
这算什么休戚与共……连同死的机会都不给,这算什么休戚与共?
而此时寒风更烈,满地碎竹乱叶疾飞如刀,嗖嗖地从耳边掠过,一片被风撕下的衣袖掺在其中,只一闪就飞远了。
于是十六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无数衣物的碎片随风而逝,直到地上乱叶尽被吹走,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翁楷所在之处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空无一物,仿佛从来不曾有人在那里同恶灵纠缠,在那里变成白骨,在那里唱歌,在那里吻了他,说着并不像诀别的话。
风渐渐止住。
这一场不似人间有的大风似乎把笼罩着乌衣山的声声鬼哭也吹走了,四下里安静得有些不真实,天空中浓郁的黑气被撕开了个口子,蓝天在裂口处渐渐扩大,十六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翁楷赢了。
他早该知道的。
翁楷血肉尽枯,衣衫却好好地覆在骨上,而山中鸟兽凡被恶灵噬咬者皆是血肉淋漓,怎会如此干净地坐在那里说话?还有这场疾风,万千竹叶如刀,刀刀飞过十六鬓侧,却没有一片触碰到他的身体……是啊,翁楷又怎忍伤他?
虽然不是很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但大抵是借毁去却月石阵的反弹之力对抗失控的恶灵,而在这过程中翁楷究竟承受了什么,十六虽不懂,却也可以猜到。
却月就是这样死的。
神思耗尽,精气枯竭,最终化为天地间一点飞灰,再无踪迹。
而在消失之前,他用一个吻骗十六交换灵气,把他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从此我心匪石,坚定不移,又柔软无依。
掌心吸力不再,十六收回手抱膝坐着,他哭累了,觉得很冷。
然后就睡着了。
自然梦到了翁楷,梦里他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恨他居然选择了同一种方式离去,他在梦里对他说我要吃醋了,你该同我生死相许。
再醒来时,头顶的天色已经恢复成带着一丝浅灰的蓝,身侧的空地上长起一层绒绒的青草,间或有嫩竹笋冒出的尖尖,十六恍然回到了当年在竹林中入定醒来的时候,不同的是苍天巨竹从竹笋的状态重新长起,不知道又要用多少时间。
而白骨霎时成灰,又被风吹去,只一刹那,却像过了几千年。
“睡了二十年,”身后有人唤他,“十六,你终于醒了。”
十六看清那人的模样:“你……”
“是我。”那人四十余岁的样子,头发却已近全白,若不是十六先前对这人实在厌恶至极,恐怕一时也认不出他的样子。
“飞觞……”十六十分震惊,“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也许是满目沧桑遮掩了表情,飞觞显得十分平静,“十六,跟我来好吗?”
十六茫然地站起身来。
“跟我来,”他听见飞觞说,“麟夜很想你。”
五十五、初心本谁先许
十六跟在飞觞后面走到竹林边缘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从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很难受。
那是一种空白的感觉,好像连灵魂都被那场大风吹走了,胸膛里空荡荡的,似乎再没有什么可失去,却隐隐充斥着更大的恐惧。“飞觞。”他忍不住叫,前面的人却不停步,他也只好跟了上去。
山顶空地处的深草并没有被火烧去多少,过了这些时日,长得更密更高了,十六不如飞觞那样熟悉草丛中被反复踏出来的隐秘的小路,只能数次拨开遮挡视线的青草,踏出一条新路来。草和花枝勾住他的衣角,层层叠叠恍若挽留,他专心开路的同时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于是就在破开一株花藤之后,毫无预兆地看到了小麒麟。
飞觞早就站在一边,整个人都淡淡的,好像只是一抹影子。
十六走上前去抽出飞觞的佩剑,只一下就把他的胸膛穿了个通透。飞觞倒在地上,十六依然握着剑寸寸深入,直到只有一个剑柄露在外面,穿透身体的剑刃深深地没入泥土,将人钉在地上。
飞觞笑了。
笑过之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终于安心的样子,只有紧缩的眉头表明他在痛。痛,难以言说的痛,地上却没有一滴血,他如今已再不会死,不能以命相偿,就只好对小麒麟回以绵绵不绝的疼痛。
十六恨恨地看着他,挥手震碎了剑柄,剑刃也随即在飞觞身体里寸寸断折,痛得他蜷起身子不停颤抖。十六把他踢到一边又狠狠踩上几脚,然后在麒麟身侧颓然跪下,满腔恨意终于化作哀戚,只能靠着冰冷的石头,狠狠掐自己的手心。
翁楷……他闭上眼默默地在心里问,你走的时候给了我一颗心,若是知道现在这心里装的全是恨,会不会后悔?
他恨翁楷,恨飞觞,也恨小麒麟。
“蠢货!”手在身边的石像上捶出血来,十六恨不得掐住麒麟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蠢……所有的灵气都给了飞觞,麒麟便不再是那个会说会笑爱撒娇的麒麟,只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长满青苔,覆满露水,面目模糊并且有一道深深裂痕的……石头。
正在这时,飞觞强忍着疼痛低声道:“他会回来的!”
十六上前一脚,又把他踢到了一丈开外,飞觞在地上滚了几圈,面上身上都沾了泥土,他痛得无力去抹,却依然坚持道:“他会回来的。”
十六早已不再信他。
但他说的是真的。
很多很多年后,小麒麟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第一句话是:“我不是故意的。”
面对十六生气的脸,他觉得很委屈。
“算了。”十六长叹一声,摸摸小麒麟的脸,起身走了,留下一人一兽在月色下默然相对。
麒麟的确委屈,他并不是主动要救飞觞的,只是抱住那人破碎的身体时,所有的灵气都在不知不觉中流了过去,一如他们初见的当年。
修道之人得此厚赠几可直接登仙,即便是骨断筋折的飞觞也可以从此不老不死,这是因为契约,也是因为心底最初最真的愿望,并不需要想就可以做出选择。
十六走出数丈之后,听见飞觞在身后嚎啕大哭。
算了吧,十六想,那是他们的事,因为愿意便不需要道理,自己就不必再替人恨下去了……从此之后,他只要专心恨翁楷就好。
小麒麟纵然可以修复死去的身体也无从招魂,飞觞能够回来,是因为当日他的魂魄一直跟在麒麟身侧,始终不曾离开……而麒麟在灵气耗尽之后还有醒来的机会,是因为飞觞护住了它体内的朱华临夜,十六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只知道他为此白了头发……失信太多,这一次他总是说话算话。
所以十六想,算了吧。
情之一字就是如此,其中爱恨痛悔,诸般苦楚总是大过初时那微薄的甜意,可是一一尝过的人便再也不能分开。
初心本谁先许,那已经不重要了。
五十六、他在
用“很多很多年”来形容的时间,于过往的十六而言不过是无数春秋更迭风物变幻,在翁楷走后,却变得分外漫长起来。
所以在小麒麟醒来之前,还有“很多很多年”要过。
乌衣山上的花木走兽渐渐重新繁盛起来,却因法阵被毁少了许多神奇,蘑菇就只是吃起来很鲜美的蘑菇,再不能强身健体助益修行,众多石人石兽失了约束,也越发懒散起来。
只有十六依然很勤奋。
却月所造密道密室多数被毁,满是兵器手卷的那间还剩了一个架子,十六曾经悄悄下去挖了十几个夜晚,把里面剩下的带字的东西全都挖了出来,此后日夜修行少与人言,不论是修为还是性格,与当初眼神天然非常爱笑的小小少年已是大不相同。
山上的所有生灵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刻苦。
“毕竟翁楷已经不在了……”石猴子叹了口气。
然后被旁边的大象一鼻子拍在脑袋上。
忘了说,大家的灵力又回来了。飞觞说阵法毁掉不过是切断了和石头们的天然联系,它们自生自长上千年早已拥有了独立的灵魂和能力,事后自然慢慢恢复,只不过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坐享其成,每日睡觉便增进修为了。
但是谁在乎呢?
他们依旧每日聊天八卦睡觉磨牙,十六很少同他们玩闹,却也觉得安慰许多。至少还有人没有走,至少还有人是快乐的。
“什么是快乐?”石狮子无聊地刨了个坑,把草叶弄碎了埋进去。
十六和飞觞都沉默了。
没有刻骨悲伤也不知世间极乐,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幸运。
“翁楷真的不在了么?”
有一个露水很重的夜晚,十六闭目打坐时听到飞觞这样问他。他反问:“小麒麟真的不在了么?”
飞觞伸手抹了抹麒麟石像上冰凉的露水,说:“他在。”
十六重新闭上眼睛:“那么他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