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献诗!”子豪沉静的笑容让我吃惊,除了因为他能准确说出诗的名字,更源于他脸上不经意间闪烁的感伤,让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带着口罩发呆的样子。
“不说这个了”果断的把书合上,我包了根香蕉给他。
“九月等你开学,带我去北大转转吧,正好你也熟悉,顺便看看你们实验室的帅哥”
子豪不屑,“搞科研的,没法跟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比,你还是别抱什么希望”
我俩都笑了。
“实验室的要么工作、要么读博,出去一年,指不定还认不认识我呢,懒得见他们”
看着他一口一口把香蕉吃干净,猜不出他这份怨气又是从何而来。
突然想起阿鑫曾说过,进了这个圈子后,生活中的朋友越来越少,有空就跟这帮人混在一起,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搞的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正常。这跟子豪的处境有关么?一个同志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那时的我还不清楚。
中午阿鑫带回了盖饭,热乎乎的。他和子豪有说有笑吃的很享受,可我却觉得跟自己学校周围的盖饭差不多,奈何吃不出他们的滋味。
下午,子豪的叔叔来看他,说是东北的爷爷奶奶很挂念。提及老人,我看到子豪怒视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母亲,便不似先前的那般友善,沉着脸,话也不多了。阿鑫拽拽我,示意我回去。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和高磊以及他朋友一起吃饭时一样,但凡有第三人在场,我们就拘谨的不知聊些什么。
简单道别后,转身又看到了那本《海子诗集》。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再次想起这首《黑夜的献诗》,心头为之一震。
我多想再陪他聊聊,但显然今天不合适。
从医院回来后,连续几天放晴,天空碧蓝如洗,照的整个北京城都明晃晃的。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整日陪着高磊,忙完毕设答辩又去办理离校手续,忙碌而幸福。有时想到子豪,总觉得出院后还能再聚,索性也没打电话。
日子便如断线的风筝,忽悠悠又飘走了几日。
那天,陪同高磊去取毕业证书。站在十几层高的学校主楼上,远眺拥挤的城市,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空旷的寂寥。城市如此之大,我们是何等的卑微与渺小……
震动的手机将我从沉寂中唤醒,是阿鑫。
他没有一如既往的喊一声“哈喽~”,平静的蹊跷。
“怎么了?”我问他。
“晓欧……子豪他……子豪他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整个人都飘忽起来,唯独心头被人塞进了什么,压的难受。半响,我都在反复重复着阿鑫的话,不愿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跳楼……”
“那、那现在、怎么了……”我慌张的语无伦次。
“两天了,已经两天了”阿鑫的言语中浸满了疲惫,“知道你最近忙,所以没有告诉你……”
夏日的阳光直直的打在脸上,白的刺眼。该死的阿鑫,一句话把我的心攥出了血,这个时候,还顾及我干嘛。
“鑫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子豪虽然走了,但你还有我们,别想不开啊”
“呵”阿鑫干笑一声,“放心吧……既然他不要我了,我是不会死皮赖脸缠着不放的……”
平静的语气到像是反过来在安慰我。
“我去找你,等着~”
阿鑫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黎明将至,我们满心欢喜的迎接清晨那第一缕曙光,殊不知却在一片黑暗中被噩耗惊醒。那个瘦的像阵风一样的男孩,他戴着口罩发呆时到底在想着什么?那天他满心欢喜的向我高呼:猪头没事~猪头没事~~难道他匆匆而来,只是为听到阿鑫的一个平安么?我原以为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其实他的心里早已容不下别人——在死亡面前,我的那点关心卑微的近乎可怜。
一口气喝干瓶子里的水,眼前的一切才又真实起来。
我看到高磊抱着一摞毕业证书,正朝我微笑。身前是自称为自己的哥哥,身后是窗外陌生人的身影——这些难道就是子豪临走前所看到的世界?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帮我一下”
我没说话,径直拽起他走到窗前,转身问他:
“如果我跳下去死了,你会哭么?”
高磊狐疑而又严肃的看着我,想了想。
“我不会哭,顶多是替自己难受。因为你狠心抛弃了我!”
说完他勾起我的肩,轻轻拍两下。
“傻小子,怎么了,有什么事跟我说。放心吧~我会拽住你,不让你死的……”
他的手在我肩头传来一丝温热,可终究不能驱赶我内心的寒冷。高磊不懂我在说些什么,就像当初,我们都未曾听懂子豪的沉默……
至亲的人走了,阿鑫小小的家就像是少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少,是我心里作用。进屋后,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看到他满脸憔悴,竟不晓得如何安慰。
“吃饭了么?我带来一些吃的”
阿鑫没有理我,继续在屋里忙碌。床边是两纸箱杂物,已经同这个小屋的凌乱混在一起,快要分不清彼此。空调未开,也不知汗涔涔的他到底忙了多久。
“歇会儿,吃点东西吧”
我想打开空调,可找不到遥控器。眼前这片狼藉就像被搅浑了的宁静,依旧是死一样的沉寂。只有阿鑫,像只跳弦的机器,一刻也不肯停。
“嘿!”我一把抓住他,妄图大声将他喊醒:
“你到底是怎么了,阿鑫!?”
他目光呆滞的看了我一眼,甩开胳膊又继续在柜子里翻腾。衣服被一件件的扯出来,又被一件件的塞回去。
“你坐下,听我说!”
阿鑫执拗的从我身前走过,就像什么也没听到。反反复复的打开同一个衣柜,我终于按耐不住,挡到了前面。他灰色的眸子里瞬间闪出一丝怒意,就像当初他和子豪争吵时一样。可我没给他机会,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你说句话,求你说句话。你总这样让我害怕……”
背上的手终于传来一阵悸动。半跪在他的面前,倔强的男孩再也把持不住,大颗大颗的泪滴到身上。长久的压抑让他的双肩此刻开始强烈起伏。突然他一头载到我怀里,呜咽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为什么他死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断断续续的言语掺杂着泪水浸湿了衣襟,宛如他脸上的胡须,刺得我胸口生疼!我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任怀中的男孩恣意哭泣。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高磊,想起子豪、想起几天前那个明晃晃的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一切令人无所适从,只剩悲伤泥泞在胸口,擦也擦不净……
印象中阿鑫后来睡了,沉沉的还在喃喃自语。实在不忍看他这样作践自己,一个人将那些散落的衣服叠回了柜子里。临了我在桌子上又看到了那本海子的诗,孤零零的摆在那,散发出寂寞的忧郁。
伴着阿鑫那近似哀怨的鼾声,我翻开了第一页,一行清秀的字映入眼帘,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子豪那温柔而倔强的笑容。心口一震,终于落下泪来……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谁的声音能抵达秋子之夜,长久喧响
掩盖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
……。
………………
二十七
阿鑫要走了,公司派他去深圳出差,至于多久,他也未说。子豪的后事有家里人操办,阿鑫说他冷漠的连遗嘱都没有,心里留恋的还是正常人的生活。之前他总说生活的种种是命中注定,如今他终于主宰了生命,就让他像个普普通通的男孩一样走吧。
可就是这样一个妄图用自杀主宰自己生命的男孩,我却还没来得及问他姓什么,他就带着水一样的微笑、孩子似的倔强,甚至轻弹烟灰时的寂寥从我的生命中飘走了……
阿鑫南下,高磊也终于要离校。分别让我开始厌恶七月的晴朗,假惺惺的,叫我的悲伤无处躲无处藏。
离校那天,我和白旭一直陪他到了车站,同行的还有罗蓓。大包小包的行李塞进了车厢,罗蓓留下来看行李,高磊跟我们又回到了站台上。四周很吵,我也听不清白旭一直婆婆妈妈的在同他说什么,只是高磊抽空还会对我笑笑。罗蓓坐在车上目不转睛的看书,似乎每个人都在各怀心事。我看的有些出神,没注意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青年突然从身旁跑过,巨大的包裹险些撞我一个趔趄。好在被高磊一把拉住,他的手大而有力。
“想什么呢?你哥要走了,也不说句话!”
我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白旭,哼了一声。“好话都让他说尽了,我没啥好说的”
高磊笑着将手搭在我肩上,用力捏了一下,“坏话我也听!”
我见罗蓓正背对着我们收拾行李,于是大胆的凑过去叫他抱抱我。高磊丝毫没有犹豫,张开手把我裹的紧紧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久违的感动。
“行了,别让罗蓓笑话”我推开他,意欲再最后凝望一眼那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甚至精神抖擞的短发。
“以后一个人,要按时吃饭,注意身体,早餐千万别又睡过去。等我在上海安顿好,过来找我,带你好好转转……”
“知道、知道!”我打断了他的絮叨。“保重!哥!”
乘务员开始催促站台上的旅客上车。高磊拍了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