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跟我握手,脸上写着如沐春风,说话极为讲究,想让你高兴,就绝对不会有一个字让你不高兴。不愿接受我,对我态度不好的,仿佛全身都带着一身怨气,好像在杨家过得极不如意。一个这样,接连几个都是这样,我就有点后怕了。拉拉杨宽衣袖,忐忑不安地对他说,“你没有做得那么绝吧。你家人怎么耷拉的耷拉,挺立的挺立,气势差这么多。怎么,不会就因为别人不喜欢我,还因此受到你的打击报复了吧。”“你想多了,”杨宽持着酒杯,毫不客气地对我说,夜色倒映到他眼睛里,仿佛凝成星光。他回过身,望着我,有点像是嘲讽,也有点像是表白,“周灼,你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吗。”
他家几十年前就在北京,根深蒂固,开枝散叶,全部人口分好几次才见完。巧的是,在不同场合,我们都遇到到了他大伯父杨敬书。我再傻,也终于看出那不是偶遇,又从他每次出场众星捧月般的架势推断出,原来他就是这一任族长。族长对我态度非常好,每次见面,都要特意把我招呼过去,问杨宽有没有欺负我,关心一下我的生活,跟我好好地联络感情。我一开始以为他真的是非常喜欢我,受宠若惊,后来听他偶然提及一次杨宽,才明白,人家这么对我,原来还是有缘由。杨宽小时候一个人流落在南风市,又适逢家庭剧变,性格变得异常古怪,以致长大后到了北京,和这些叔叔伯伯们都不亲,即便到现在,也丝毫不亲。杨敬书从前一味严苛,只想着以铁血手腕锤炼他成材,从没关心过杨宽感受。如今眼看年纪上来了,性格软化,膝下无子,职位又接近退休,无论从哪个方面,都特别想俯身靠拢一下年轻人。杨宽在感情上过于淡薄,一直以来叫人难以接近,如今身边总算是出现一个我,还让杨宽一反常态,表现出喜欢到不行的样子,因此以杨敬书为首的这批老人,从前高高在上,根本不知道我存在,而今生怕我跑了,让他们失去和杨宽维持感情的唯一枢纽,让杨宽重新又变得冷血孤傲,行事动向难以把握。
他们家的事实在太复杂,深刻地琢磨一回,要想得人脑仁疼。杨宽又不跟我讲这些勾心斗角,心计上的事,还是他小助理混熟了,偷偷地跟我八卦,主动提供诸多背景信息,我才慢慢悟明白的。初初参透的那个下午,我绝望地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车座位上,“不愧是天子脚下,连家务事都要搞得跟宫斗似的。原来你们家人就连喜不喜欢我,也是一次站队啊。”杨宽坐在对面,从文件里抬起头来,看到我横卧在座椅上,没穿袜子胡乱扭动的样子,跟看一坨人形垃圾似的。我才不在乎在他面前的形象,慢吞吞数着手指,把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想法,整理成句子说给他听,“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那么重要。你们家人喜不喜欢我无足轻重,可是谁要敢在你面前直接地表现出不喜欢我,这就是一次站队。你家新老权力中心要交接了,这时候站得不对的,就会逐渐被边缘化,甚至清理出门户。要不大伯父怎么三番两次在公开场合强调,不能让某些人打着家族旗号,继续在外面做违法乱纪的事呢。你家如今洗白得都光明正大上报纸了,还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不就是他们从前迫害过我。这是前任老大在向小兵小将们发通牒,告诉他们,从今以后你就是新老大了,可千万不能惹你不高兴。”
杨宽停下笔,仿佛被我的某些措辞逗笑了。“趁我不在,杨敬书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讨不讨厌他?”“怎么会,”我瞪大眼睛说,“你大伯那么厉害,对我又挺好的,他可是我偶像!”“既然你不讨厌他,他也喜欢你,你们俩合得来,那以后万一我不在北京,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去找他。其他人就不要理。”“噢,”听完他这番嘱咐,我忽然有点提心吊胆的。“还有万一啊。那以后咱俩要是真成了,肯定无论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呗。不然把我一个人搁在这,你家人要把我吞了。”杨宽闭上眼,想了想,“确实是会把你吞了。”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仿佛因此觉得我很有趣似的。他推开文件,热情地凑到我身边来,抓过我一只手,“你害怕吗。”我摇头说,“我不害怕。”他家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他才是一切恐惧根源。跟杨宽在一起,我才害怕。然而不跟杨宽在一起,我更害怕。我躺在座位上盯着他,将这些话默默说给他听,心里很庆幸,幸好他听不到。
杨家人只是开胃菜,待杨宽腿脚稍微好了一点,脸上伤口亦复原,能进行基本行走和交际了,他开始在京城内,大张旗鼓地宣示我存在。我本来以为他会很低调,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会像从前那样,即便在一起,也像地下情,由我继续做他见不得光的秘密情人。没想到如今杨宽显然不这么认为。半个月内,我们把全北京城最高大上的那些晚宴派对全参加完了。一夜间,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名字的写法,知道我现在正跟他在一起,以我名义收到的那些来自各种社交场合的邀请函,数目多到远超乎我想象。我想全部都回绝了,跟那些人一点也不熟。没想到杨宽会翻出来看,然后漫不经心地选几个带我过去。有时我们只是到场中露露脸,穿得也很随便,招呼完派对主人,酒水一滴不沾,然后晚饭订好了该去哪家餐厅,还去哪家餐厅吃饭。有时杨宽身边人会预先提醒我穿得很郑重,再由杨宽牵着我手,亲自带我走入场红毯。他教我在上流社会混的秘密:走路架势很重要,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要走得好像身后跟了千军万马。何况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杨宽。被他挽着,就好像有了一整支军队护送,必须自信而且骄傲,作得好像我男人是个凯旋归来的常胜将军,每走出一步,世界都在我脚下颤抖和臣服。
虽然有点羞耻,但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天天在外面这么装和作。杨宽仿佛把这当养成类小游戏,每天调教我一点点,我做不全,常常在外人面前露怯,好几次给他丢脸,他也不责怪我,只在无人处,会揉乱我的头发,亲昵地说我笨死了。所以坦白说,虽然这种场合给人以压迫感,让人感到不自在,但杨宽给我的压力并不很大。他对我说我们就是来玩的,我玩得开心最重要。人家派对上时常有些真好玩的项目,他会额外停留得久一点,陪我多玩一下。我十分喜欢这个时候他的样子,童心四起,好像我们真的回到了过去,十几岁,对整个世界都不怎么在乎,相互拥抱着取暖,有一点认真相爱的错觉。
这种甜蜜的幻觉经常被打破,不愉快的时刻亦有很多,好些都是来自杨宽以前的旧情人。别人不主动到我面前来示威,我都不知道杨宽在这些年里,居然交往过这么多人,相比起来,他从前做影视公司总裁时的那些事,根本就不算事。能在这种场合遇见的人都不一般,前情人各个身上带光,笑起来美好得不像人类,杨宽是个货真价实的颜控。跟天下绝大多数有权有势的男人一样,他挑选情人的唯一标准在于美貌,身材,和气质。我在一开始傻呵呵的,毫不知情,还真以为自己魅力大到了某个程度,吸引这么多传说中的美人,也看不懂杨宽把我护在身后,对我过于有保护欲的姿态,只当他发神经,最近惯常这样,对我好得过分。可是当第一个趁杨宽不在,拿他们在床上细节刺激我的人出现,我的心都碎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的幸福只是由许多人小心翼翼维持的一种幻象,虚假,脆弱,被人轻轻一戳就破了,我一直就知道,哪里用得着外人来提醒,是我在自欺欺人。我的幸福甚至可以用钱来换算。礼服一套十几万,车马餐饮一天几万,住酒店一个月房费服务费近百万,全北京的富人们挥金如土,不过就是如此,为什么非要戳穿我呢?为什么非要把生活丑陋的真相撕开来,展示给我看?杨宽给我物质,我就假装沉迷,任自己堕落到和他每一任情人一样的地步。踩着自己的伤口向前进,在他面前,失去底限,撒娇卖萌装纯真,换来他一句保护我,将他在这世上的功用无限放大,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伤害,以为这样就能够继续生活。
杨宽真的对我很好,我还没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对,也没有将在宴会上发生的事向他讲,可是他已经预先看出来。不久之后,有风声传出,说我们要去英国订婚。我在社交圈层的地位立马上升了好几个层次。派对上,别人都举着酒杯向我道喜,只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要和他结婚。拿这事去问杨宽,他一身黑礼服,整个人英俊得闪闪发亮,只和我说,很好啊,你想订婚,我们下个月就飞到英国去订。莫非你已经等不及,现在就想和我结婚?对于来自他的调戏我无力招架,他像是一个注意力和情感的黑洞,我生怕将眼神投到他身上,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低下头跟他说,谁想跟你结婚。反正我是同性恋,这辈子也不会结婚。你一个人飞到外太空,和大猩猩结婚去吧。回到派对,走回那群名媛贵妇少爷们身边,他们终于再也不刻薄我了。他们把我拉到他们身边,把我当成某场情爱战役的胜利者,当成他们圈子中的一员,一个劲给我灌输“好东西是要慢慢等来的,像杨少这样男人中的极品,在外面玩玩算什么,只要心是你的,就算为他再多等几年也值得”的心灵鸡汤。我站在人群中,感到自己成了一座哭笑不得的孤岛。
上流社会的男人,男人们和女人们,其实都很可怜。他们把人当成一箱货物。即便杨宽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桩可兹用来攀比和炫耀的物件,其价值不过在于比其他男性更昂贵一些。没有人真正爱杨宽,没有人真正爱人。他们在每一件事上精打细算,为钱为名为社会地位,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想了这么多,最终用什么时间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