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等你家人拿钱来保释吧。”
怎么可以惊动我家人,他们又拿什么来送我出去?我想着,血都凉了。
“既然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净跟社会上人学坏。”女警官数落着我,顺便朝杨宽瞟了一眼。自打他被人带进来,就自发靠到离我最远的角落,一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明天会有律师来保你。如果学校派人来和你谈条件,不要答应他们。”待到女警走后,杨宽对我说。
我没有回话,默默又往墙边挪了一点。在这个地方,我什么也不能做,但至少可以离伤害我的人远一些,再远一些。
第二天下午五点,学校才派人过来接我们。带队的,是法律系副主任和我的一位指导老师,我一个劲求他们,他们才同意不将这事告诉我家长。系主任指着我一通严肃地批评,叫我意识到这件事情在校内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花一个多小时恐吓完我了,又接着说,这事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叫我尽可以放心,学校肯定还是会保护我们自己的学生的。接着,他当面打电话给杨宽学校的校长,要求两校协商,但那位校长居然也护着自己的学生,把话说得圆转油滑,滴水不漏。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就是一点不肯承认杨宽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错。就在这时,律师也到了。他带来了在打架中伤得最重、肋骨和腿骨骨折的那位室友的电话,室友在电话中沉闷地说,决定私了,放弃上诉。
大学都是希望安定的,尤其这两年,我们学校出什么事,都会被外面报纸胡写。眼见最主要矛盾解决了,最大的苦主都已经撤退,系领导当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追根到底,学院自身风气也不太对。那位室友和其他学生对我名誉一个半月无端侮辱和诽谤,系领导温和地劝我说,希望我发挥一个优秀学生的良好风范,胸怀博大,不要再追究了。
这时杨宽主动提出,要和系主任谈一谈。系主任惊讶地望了他一眼,点了头,两人并肩进内室茶水间。出来后,系领导抹一把脑门的汗,拍拍杨宽肩膀,长舒了口气。说年轻人血气旺,偶尔有冲动,可以理解。这件事他们就不再管了,让杨宽请律师自行私了。
社会原来是这样运作的,在成年人成熟的世界里,不管大事小事,都不是事,只要能息事宁人就好。大家抱团在一起,管他是非曲直,对错黑白,总归要炒成一团酱油。也许是这件事悄无声息消逝让我感到心寒,也许是对我自己也成为其中肮脏污秽的一部分感到失望,总之那几天,我生了病。胃不是自己的,吃什么吐什么。杨宽眼见我越来越瘦,在几天后,强硬把我绑去了医院。奇怪,我心里想,自打发生那事后,你一直都撑得好好的,告诉自己说不要病,非要等到杨宽一来,你就病了。我觉得自己矫情,在夜半,偷偷拿医疗针扎自己手心,“贱。”还天真,无知,幼稚,恶心,妄想狂。我流着泪,深深长扎自己手心,“贱。”第二天杨宽过来,翻出我指缝间的鲜血淋漓,狠狠扇了我几个巴掌。
“你打死我好了!反正这世上其他人一切事都不和你相干,你什么都不用管,只会欺负我!”
“是我害了你,你有什么错,用得着自杀?”杨宽说,“恨我,来啊!我把衣服撕开了让你杀够不够?”他扯开衬衫,把他随身带的一柄刀子扔到我床上,“就在这里刺,往我胸口刺几个窟窿,我写好遗书,死了算我自己的,够不够?”
护士听到我们激动地大喊大叫,跑过来惊慌地张望发生了什么。可是见到杨宽凶狠地站在我床前那副模样,又都不敢进来了。
“我不会自杀的,”我压低声音,沉默地说。“我还没有活够。还有爸爸妈妈阿爷等着我回去孝顺,照顾他们一辈子,怎么可以中途死掉呢。”
想到他们,我又情不自禁想到过去,悲从中来,“杨宽,他们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呢?”
“你杀了我吧,周灼,”杨宽指着胸口,垂下头,“那天晚上,我喝了酒。”
“但是你从来不醉。是吧?所以你还是有意的,对吧?真正喝了酒的人,醉倒都来不及,怎么会有像你那样大的力气,怎么会把我……”
“是,我是有意的。但是周灼,我,”我含泪直视杨宽,他终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因为我排斥他排斥得厉害,第二天,杨宽叫了个傻大个来看护我。傻大个从前是天津球队的,也是从南风市出来,老家和我们只隔一条街,算起来,还是邻居。只长肌肉,不长头脑,非常会打球,和我关系莫名好。但是人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哪里逗一逗就开心得起来呢。有一天早上,我望着窗外天色,望到医院外熙熙攘攘死撑着人间疾苦往来的行人,意识到这世上的人受了伤,自有一千万种方法去解决和面对,只有我是个逃兵。
护士按处方开了很多药,拿齐后只要按时吃就行了。其它的,像我营养不良,肠胃病等慢性病,也不是在医院住几天就能好。隔天我准备出院,高球惊讶地问,“你现在就回去?宽哥不是刚打了人,我怕你在学校难做呢!”
我咬咬牙,凶恶地说,“不回去怎么办,难道在这里躲一辈子吗?我还有学业,还要前途,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把人生都毁了。难做人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国家总统,受了委屈,要天下人陪葬,我们普通人就是这样,生到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我越说越委屈,转身又怂了。哀求他说,“高球,高球,我们在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你可千万别和我爸妈说啊。他们知道了,心会碎的。”
杨宽手捧昂贵鲜花和饭盒,站在门口。不敲门,也不进来。当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依然只是微低着头,站在那里。怀中抱着的从全国各地采集来,一眼望之就知道极贵重的食品和礼物,配上他那张不食人间烟火贵公子似的脸,像是一种莫名的嘲讽。
出院不是说办就办,天色都晚了,再怎么,也要在这边住上一宿。收拾完行李后,高球说有事回去,颤巍巍问我宽哥能不能来代他守夜。又不是幼儿园,哪需要人守夜。可是当天晚上,杨宽还是来了。
他是个极坏的看护。靠在墙边不动,也不跟我说话。一直到晚上十点以后,就开始不住地咳嗽。室内空调很冷,我把身上的三层棉被掀下来一层,兜头朝那边丢过去,“烦死了!”他捂住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咳嗽声渐歇了。我闻到清凉的药味,在室内弥散开来。
躺在冰冷的白床上,半宿没睡。北京的盛夏已逝,转眼就要进入秋天,下半夜异常地冷。杨宽估计是睡着了。快到凌晨两点时,我翻了个身,一手挡在眼睛上,以防自己看到窗外的月亮。我听到窸窸窣窣,有什么站起来,在如墨夜色中潜行。借一点月光,我看得到那巨大轮廓和触目惊心侧影。杨宽躬着背,走到我床边,执起我落在床沿边的那只手,用五指摊开抚平,沉默在我手心刻字。
“我,爱,你。”
他写,一边又一遍,周灼,“我爱你。”
我试图挣开,他取出一只手铐,把他的手铐在我手上,又用那只手紧握住我手,在我受伤的手心上,继续写,“我爱你。”一遍又一遍。
“别写了。别写了。”我挣扎,听到金属手链相撞,细碎的声音。“你走吧,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爱。我爱了你,我家里的爸爸妈妈可怎么办?我不爱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
杨宽用劲拉直那些铁链,又换另一副手铐,将我们两人手腕锁在床边。恍若无闻,继续写,“我爱你,”不知多少遍。
那一晚下弦月,异常地湿和冷。他跪在床边,紧握我手的姿势是那么温柔,写字的力道是那么纯厚,可是这一切却好像是某种情感上的囚禁和虐待,叫我情不自禁地哭泣,杨宽从小,就懂得如何写一幅好字。
不,可是杨宽,我在心里对他说,这是不对的,我不爱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
☆、第 7 章
7
我以前虽不算社交达人,却也阳光开朗,那件事之后,整个人都孤僻了。杨宽以一己之力,彪悍地刷新了我的三观。是他让我看到这些人不过是肉鸡,是不真实存在的人,是一团不堪一击的恶毒迷瘴,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从此以后,我行走在他们中间,如同行走在影子和迷雾里。那么真切地感到,无须和他们碰触,不必和他们交流,有什么必要呢,反正他们来自和我不同的维度。我想,也许这就是杨宽这么多年来,所体会到的孤独感受。没有人理解他,包括我也不能。这些人都不是我的同类,我的同类在哪儿?一片浓雾中,我恍惚看到杨宽隐约消逝的脸。
出医院过天桥时,我又看到了从前的乞丐,只是他面前的故事由退伍军人改成了家乡洪水,音箱里循环播放的,变成了另外一首流行歌曲。我心中凄怆,从兜中掏出几个硬币递去。一阵大力将我拉回来,杨宽在我身边,恼怒地道,“他骗了你!”
“那又怎么样?”我对他说。“全世界都骗了我,但是他只是个乞丐,你会跟一个手臂断了的乞丐计较嘛!”
杨宽抿唇,走了两步,仍旧又把我拉回他身边去。我也有点恼了,“怎么?”
“再走会被车撞上。”
那又怎么样。我干吞两下,将那句“要你管?”咽了回去。不能这么讲话。我母亲要是在的话,会用小竹签抽我,说我粗鲁,没家教。
杨宽那天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算校园暴力了,简直是校园恐怖事件。参与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丢脸,所有人都对它闭口不谈,正因为此,我回校后的处境,反而轻松了不少。宿舍是不能住下去了,同性恋加黑社会的名声一传开,没有人敢跟我同房。我退订了床位,在西门外租了一间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