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不乐地离开苏家,不久,段誉又接到了伯父保定帝的书信。保定帝在书信中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正是段誉那性好渔色的父亲段正淳去了中原之后便再不知音讯。保定帝凭着他对这个弟弟的了解,推测他十有八九又是瞧上了中原的哪位绝色。要段誉安排人手打探父亲的下落,令他尽快回大理。这第二件事,便是西夏皇帝放出风声要为公主选婿,保定帝想着段誉正是单身,要他尽快赶去西夏应选。
父亲段正淳的下落,段誉并不十分忧心。段正淳本人的武功不错,身边又有“渔、樵、耕、读”四名护卫保护,出不了大事。但去西夏应选驸马一事,段誉却是十分不快。他刚失恋不久,哪有那心思去讨好西夏公主呢?只是段誉的性子虽有些天真烂漫,却也并非那只知享受不懂承担的懦夫。他的伯父保定帝并无子嗣,伯父与父亲百年之后,他便是大理国主。联姻西夏,那是国策,岂容私情?
“这么说来,三弟你很快就要启程赶赴西夏?”虚竹听了段誉倒出的一腔苦水,即刻便问了一句。
“是啊!”段誉愁眉苦脸地点点头,如上刑场一般悲壮言道。“今日与大哥、二哥喝过酒,明日我就该启程了。”
虚竹在灵鹫宫与段誉结拜时便曾听他提过他心中的“神仙姐姐”王语嫣,如今见他不仅失恋,更要违心另娶她人为妻,不由大为同情。只拍着他的肩安慰道:“三弟,或许那西夏公主亦是绝色?”
“我对王姑娘……”段誉正要辩解他爱慕王姑娘并非因为她的姿色,只是话到嘴边又隐隐心虚。怔愣半晌,他竟只打了个酒嗝,无奈摇头。
却是萧峰见段誉神色郁郁也不知如何开解,忙转口道:“二弟,你离开了少林,这几个月又去了何处?”
萧峰有此一问,虚竹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小弟去了星宿海寻人……”
这话却要从虚竹离开少林送英雄帖说起。当初少林大张旗鼓召开武林大会,遣寺中僧人出寺派送英雄帖,其中便有虚竹。结果虚竹出寺后英雄帖未曾来得及发上几张,便误打误撞破了那珍珑棋局,得了无崖子七十年的内功修为。虚竹心性实诚,得人好处便思报答,就答应他去杀丁春秋为逍遥派清理门户。
哪知他才葬了无崖子,出门又被天山童姥掳了去。两人话也没说上几句,李秋水又来抢他。天山童姥与李秋水缠斗争执,虚竹身不由己,被她们两人一路裹挟去了西夏皇宫,时隔数月方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弄清了这逍遥派的恩怨。原来当年天山童姥自慕容复口中得知师弟无崖子的下落便急急赶去寻他,再顾不上慕容复。可等她寻到无崖子,她才发觉无崖子已半身不遂,心中大为失落。不久,李秋水又杀到。这同门师姐、弟、妹三人又吃起那陈年老醋来,犹如修罗场再现,直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俱被无崖子给气了回去,至于逍遥派孽徒丁春秋早已死在慕容复之手、星宿派阖派全灭的消息,天山童姥早就置诸脑后。是以在这两人走后,无崖子仍像那医院门口摆摊的“大仙”一般,兢兢业业地摆着珍珑等待有缘人。
天山童姥与李秋水都要抢那七宝指环,争夺逍遥派掌门之位,最后却如原著一般拼了个两败俱伤携手赴死。虚竹便又继承了灵鹫宫宫主之位,返回少林,葬了爹妈,终是想起了答应无崖子的事。可等他一路寻去星宿海,这才发现曾经在江湖上风光一时教人闻风丧胆的星宿派早已烟消云散。他又寻到西平县打探消息,可才说起自己是丁春秋的师弟,就差点被愤怒的百姓打成猪头,只得狼狈地逃了回来。
回想数月前被西平百姓用钉耙、牛粪追打的情形,虚竹不由一声长叹,黯然道:“也不知是哪位高人仗义行侠,为逍遥派清理门户……”
这件事,萧峰却是知之甚深,只见他抬手将一碗烈酒倒下肚,神色莫测地问道:“二弟,你若知道那高人是谁,又当作何打算?”
虚竹正色道:“此人于我逍遥派有恩,小弟自当知恩图报。……当日无崖子师父传我北冥神功与七宝指环是盼我为逍遥派清理门户,我若寻到此人,正该将七宝指环给他才对!”
“传他逍遥派掌门之位么?”萧峰闻言却扶着酒坛笑了起来,“他不会要的……他不会……区区一个逍遥派,他怎会瞧得上?便是整个中原武林,于他也不过是处水陆道场,不足挂齿……”
段誉出身皇族,一听这话便本能地深觉骇然。
却是虚竹一无所觉,只满脸惊喜地拉着萧峰道:“原来大哥竟知这高人是谁?快快告诉小弟!”
“他……”那“慕容复”三个字分明就在萧峰的唇边萦回辗转,可他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来。
“大哥?”虚竹又好奇地喊了一声。
萧峰怔愣半晌,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端起碗来道:“喝酒!”
段誉与虚竹二人虽有北冥神功护体,可若实打实地比起酒量来,却俱不是萧峰的对手。待月上中天,段誉与虚竹二人便一个喊着“王姑娘”、一个喊着“梦姑”,酣然入睡。
萧峰独自一人将剩下的两坛残酒喝个精光,这才抹抹脸走了出来。刚一出门,就见着长老吴长风正指使帮中弟子将欢饮大醉的众多弟子扶回房中歇息。
萧峰陪吴长风立在原地瞧了一阵,吴长风竟忽而言道:“萧兄弟,老吴年纪稍长,托大劝你一劝,你可愿听?”
萧峰诧异地侧目瞥了吴长风一眼,半晌方道:“吴长老有话不妨直说。”
“去向慕容公子赔个不是罢!”吴长风叹道,“吴某不知萧兄弟与慕容公子究竟闹出了何事来,只是这慕容公子与吴某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别看他精明强干,其实脾气还如小孩子一般,又倔又硬。你若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自己绝然下不来。萧兄弟与慕容公子终究是结义兄弟,也曾同生共死,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倘若换了从前,萧峰听了吴长风这番话必定会捧腹大笑,只因吴长风对慕容复的性格着实是洞若观火。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萧峰却实在笑不出来。至于慕容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峰也说不清了。只见他沉默了一阵,终是艰难地道:“吴长老,倘若我与他的矛盾事关生死道义,倘若他历年所作所为全是另有图谋,又当如何?”
吴长风立时一惊,半晌方道:“慕容公子身在官场,行事难免不够磊落。可若说他是个心思诡谲反复无常的奸险小人……”吴长风蹙眉思索了一阵,实不敢想象那等可怖的场面,只无奈摇头。“吴某人可想不出来。”
萧峰笑容苦涩,只叹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你可知,当年吕司空曾言,他的心性便如那曹操一般。不到图穷匕见,你怎知他真正想当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萧峰看似生性粗豪,实则粗中有细。这个特质,大半是因为他本人才智,小半是受那位与他相交十年将与人斗其乐无穷发挥到极致的“好兄弟”的影响。少室山下一别后,萧峰并未如萧远山一般只因慕容博父子的一番话便将他们父子二人视为毕生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反而即刻去见了玄慈,印证慕容博的话。之所以这么做,除了他本性中的精明,更多的仍是念在他与慕容复十年的兄弟情义。
然而,玄慈却确认了当年向他传讯的妄人的确是慕容博。
至此,萧峰再无理由为慕容复开脱。慕容复与萧远山无冤无仇,纵然要捉他归案也不必取他性命。那么,杀萧远山便唯有一个理由:杀人灭口,掩饰三十年前的那桩血案。而他既然早知三十年前的血案是他亲生父亲一手造就,却仍与他结交,思来想去也仅有一个缘故:为了他慕容氏兴复大燕延揽人才。这数月来,萧峰只要一想到十年来他视若手足兄弟、时时牵挂在心的那个人,实则一直虚情假意将他视为兴复大燕的垫脚石,浑身上下便止不住地阵阵发寒。
立在萧峰身旁的吴长风回想了一阵他与慕容复相识以来的朝廷与江湖上的大事,同样两手冷汗,失声道:“大奸似忠,那可是乱世才出的奸臣啊!萧兄弟,你真能确定么?”
那晚在玄慈口中问明真相之后,萧峰在暴怒中定下正月十五的生死之约。如今时辰未到,或许到了那时慕容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萧峰知道,这数月来他始终郁郁不乐,却对少室山下的一幕绝口不提只因仍对慕容复心存幻想。纵然他一早便已明白,无论这十年是不是全为利用,他与慕容复之间终究横亘着亲生母亲的血仇,再不可能回到从前。“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最终,萧峰仍是只字不提,只轻叹了一声便负手而去。
段誉与虚竹在酒醒后便要一同离去。虚竹左右无事,便被段誉说动将陪他同往西夏。临别前,段誉与虚竹约定中秋佳节往大辽探望萧峰。
而萧峰也将慕容复杀死丁春秋一事告知了虚竹。望着虚竹不可置信的脸孔,萧峰不由道:“那位慕容大人亦身怀家传武学,十分了得。况且他心在仕途,区区一个江湖门派怕是未必在他眼里。”
虚竹为人耿直,恍惚了一阵仍是坚持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逍遥派的恩人,小弟自会去寻他。”说着,他又奇道。“大哥缘何知晓此事?”
萧峰立时一噎。当初他与段誉结拜,考虑到慕容复是朝廷命官与异国世子结拜大为不妥,便不曾提及他另有结义兄弟一事。武林大会上,他当着中原豪杰的面与段誉、虚竹义结金兰,那就更不方便提慕容复了。如此阴错阳差,到了今时今日,萧峰竟不知该如何他这两位结义兄弟提及慕容复。
“是小弟多嘴了。”虚竹见状忙低声道。
虚竹这般老实,萧峰不由哑然失笑,只拍着他的肩头淡然道:“他曾是我的一位故交,然而将来如何……我却着实没有把握。”
虚竹虽老实却也懂如何察言观色,他见萧峰隐隐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