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方出了大殿,萧峰未及发怒,室里便已开口劝道:“萧大王,陛下心意已决,你若再顶撞他便是抗旨了!”
萧峰虽是草莽,可自幼却也学过忠君爱国之道,更知道魏征犯颜直谏的故事。他听室里这般所言,便本能地出言反驳:“我若明知陛下举措失当却不劝谏,岂不成了阿谀小人?”
萧峰如此正直天真,室里登时哑口无言。良久,他方面色沉重地拍了拍耶律莫哥的肩头,负手而去。
耶律莫哥亦是心情沉重,拉着萧峰的手道:“大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寻个酒馆,边喝边聊。”
皇宫毕竟人多眼杂,这个道理萧峰还是懂的。况且这几个月他领军在外,除了与各部族族长饮宴,其余时候一直严守军规滴酒不沾,肚里的酒虫早就寂寞不已。耶律莫哥有此建言,萧峰即刻点了点头,与他一同离开了皇宫。
两人在一处酒馆坐定,喝过几碗浊酒,耶律莫哥便叹息着道:“依属下看来,陛下的决定并未有错。”不等萧峰把眉峰挑起,他又续道。“大王,这里毕竟是大辽而非大宋。大王可知,宋人的军队每逢出动总要准备上许久的粮草辎重,行军路上也总因粮草辎重的拖累影响行军速度。”
“我知道。”萧峰沉声道。他曾在种谔帐下效力,自然明白粮草辎重对宋人将士有多重要。当年伐夏,种谔正是因为在索家平断了粮草才不得不退兵。
“然而我草原上的皮室军出征,却从来不带粮草辎重。也正因如此,皮室军方能来去如风、百战百胜!”耶律莫哥傲然道,“然则,纵然是名扬天下的皮室军也终究是人,是人就需要吃饭补给。大王可知这补给当如何解决?”
“劫掠。”萧峰淡淡地道。他终究与耶律莫哥不同,虽也知道契丹人的规矩,可却并不以此为荣。
“不错!”耶律莫哥正色道,“草原上向来是以刀子来说话的。谁的马快、谁的刀利,谁就是老大。皮室军出征,必定会向各部族拿补给,这是规矩。若有一日,皮室军不再向各部族拿补给,各部族绝不会感念大辽仁德,反而会认定大辽孱弱,继而引发贰心。”
“就像狼群里的头狼。”萧峰叹息着道,“头狼凶猛能战的时候,整个狼群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可一旦它受伤,狼群里的所有狼都会想杀了它,取而代之。”
“如今咱们大辽便是这只头狼。朝贡被烧的事,陛下若不出手惩戒,所有部族都会有异动。”耶律莫哥缓缓道。
“但是……”
“但是,罪魁祸首应是那些汉人。”不等萧峰把话说完,耶律莫哥便已了然言道。“可我们没有证据,那晚袭营的那些女真人并未留下一个俘虏,甚至一具尸首。况且陛下刚平定内乱,并无力对外出兵攻打大宋。如果陛下宣布此事乃是宋人的首尾,而不惩戒完颜部,各部族族长谁都不会相信那是陛下明察秋毫,反而会认定大辽怯懦。所以,即便明知这是汉人的诡计,我们也不得不踩进去。”
萧峰又灌了两碗酒,方叹息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比起完颜部是否冤枉这点细枝末节,大辽的威势不倒才更重要。……只不过,莫哥你可曾想过,陛下这般治国,实乃以暴虐治国,而非以仁义治国。各部族对陛下皆是畏惧多于信服,如此岂能长久?”
这个道理如耶律莫哥这样土生土长的契丹人却不能理解,只笑道:“大辽立国百年,向来如此,如何不能长久?”
萧峰冷淡地摇头。“今日只是完颜部,日后或许还有别的部族。陛下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为保大辽威势而任意杀人,就不怕终有一日民怨滔天群起而攻之么?”
“如果他们不与汉人勾结,见到陌生汉人便及早拿下,又岂会有这种事?”耶律莫哥理直气壮地道。
萧峰只气得双目赤红,立时摔了碗怒道:“这样治国,与周厉王有什么分别?我在中原时曾听闻陛下厉行汉化,如今看来却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大王,慎言!”耶律莫哥闻言忙扑上去捂萧峰的嘴。只见他面带惊恐地低声言道:“大王背后非议人君,又岂是臣子所为?我知大王自恃武功,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大王却并非孑然一身,整个南院王府、大王的父亲、阿朱阿紫两位姑娘,还有宫里的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他们的生死皆与大王息息相关。大王若是言行失当恶了陛下,可曾想过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耶律莫哥的这几句话便好似一盆冷水,瞬间便将萧峰的满腔怒火给浇了个干干净净。只见他怔愣良久,方喃喃低语了一句:“原来这便是官场……”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原来这便是官场……
慕容:呵呵!
第126章 伐夏之议
种师道对慕容复竖着进长白山横着出来的情况十分不满,只是眼见慕容复都气若游丝了仍扯着他的衣袖追问章楶与折可适的回信,饶是他一个丈八大汉也不禁鼻根发酸。“他们三日后到鄜延军,你不要操心那么多,身体要紧。”
慕容复闻言即刻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意,哑声道:“你放心,死不了!”慕容复自家知道自家事,他这情况等于是去了一个条件特别艰苦的地方旅行了大半个月,吃不香睡不好的。等一回家,自然而然会感觉有些脱力,稍稍调养几日也就好转了。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愿,有薛慕华妙手及那炮制好的红参的功效,三日后,慕容复陪同种谔一齐在辕门口迎接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与镇戎军将领折可适时已是意气风发,再无病容。镇守西边的三方面军首领难得相见,这刚一见面却是要先谢过慕容复多年来对他们的照顾。
只见章楶向慕容复深揖一礼道:“兰庆防线建成,今后虽不敢说再无边患之虞,可夏军也再无机会入我宋土劫掠。慕容大人对西边百姓的恩德,老夫感念不尽!”章楶,字质夫,是宋时少有的真正知兵事的文人。他于元祐六年担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后一直主张对西夏用兵,以削弱对方来巩固自己的边防,并多次率军进攻西夏,连战连捷立功无数。
对于这样一位在历史上威名赫赫的名将,慕容复如何敢受他的礼?不等章楶弯下腰,他便已出手将人扶住,诚挚言道:“章大人这般多礼,当真折煞晚辈了!”
章楶与慕容复对视片刻,见他气度俨然稳如泰山,不由朗然一笑扭头向种谔叹道:“子正,见到慕容大人,我就放心了!后继有人啊!”
章楶来西边上任后才隐约得知修建这兰庆防线的经费多半来自慕容复。自兰州至庆州,绵延上千里,十数个堡垒工事皆是高墙坚壁并以水泥加固。莫说刀劈火烧,便是以火药爆破都未必有效。以章楶的经验,宋军依据这样的城池,除非有人开门迎敌,否则便是给夏军一百年,他们也攻破不了。而建造这样固若金汤的堡垒所需投入,怕是万人之上的官家都会忍不住心头抽痛。章楶绝然想不到他面前这位年轻得令人咂舌的高官却是云淡风轻,历时七年投入数百万贯而最终建成。仅凭此事,章楶便可清楚地意识到,这位文质彬彬的慕容大人骨子里的坚忍不拔与刚明果决实在远甚常人。如今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于家国而言无疑是另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岂能不令章楶为之欣喜感慨?
种谔与慕容复更为熟识,知道他接连生病实非吉兆。只是眼下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因而他只是沉声一叹,缓缓道:“今日请两位过来,正是商讨如何在兰庆防线建成之后彻底解决西夏。两位,里面请!”说罢,种谔也不管章楶与折可适二人是什么脸色,径自扭头向他的营帐内行去。
不一会,四人连同种师道在种谔的营帐内坐定。待种谔身边的亲兵送上清茶后,种谔便缓缓道:“我与慕容大人结识于元丰年间,先帝以五路大军伐夏,慕容大人亦曾亲冒矢石,可说深知大宋与夏国的军力。元祐二年,他决意凭一人之力在西边设一防线保护百姓,便是如今的这兰庆防线。这七年来慕容大人为建成此防线殚精竭虑,筹款数百万贯、调动民伕劳力十万之众、运送粮草物资无数,终有这筑堡一十二处固若金汤的兰庆防线。然而,当年老夫为了让政事堂的相公们应允老夫在西边筑堡,奏折上所述的兰庆防线唯有堡垒三处。是以,这兰庆防线的真容除了西边的将士与百姓,便再也无人知晓;慕容大人的一番苦心,朝廷亦不会知晓。慕容大人于西边百姓的大恩大德,老夫先在此谢过了!”说着,种谔便起身下拜。种谔一拜,种师道亦跟着跪了下去。
章楶与折可适不知内情,只当慕容复认捐了不少钱款帮助修筑兰庆防线,却不曾料到原来这大小一十二处堡垒皆是他的手笔。此时听闻种谔详说内情,两人不由惊坐而起,当下随着种谔一同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了下来。
“诸位大人快快请起!”慕容复赶忙伸手相扶,哪知这一回这四人却皆不为所动。四人紧紧围着他,使他连躲闪的余地也无,只得生受了这一礼。
四人拜谢了慕容复方心满意足,又由种谔续道:“由来唯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是以老夫一早便与慕容大人商定,这兰庆防线绝非西军的终点,而应是西军起兵伐夏的桥头堡。”
种谔说到此处,章楶与折可适不由同时点了点头。章楶的资历与官位均在折可适之上,这一回也是章楶率先开口。“只要有了这道防线,西军正可以筑堡浅攻之法逐步蚕食西夏。”历史上,筑堡浅攻之策正是章楶首创。令宋军依据易于坚守的堡垒不断骚扰西军逐步蚕食西夏国土,可以说是针对汉人善守城不善进攻的特点而制定的最佳办法。然而这个办法的缺点却在于:筑堡耗费资财无数,而浅攻所获战利极小,要使这个办法看到效果显然需时许久。
而慕容复现在最缺的正是时间,不等章楶向他介绍何谓“筑堡浅攻”,他便已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