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正桓。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告诉我多一点,关于立树的事,还有你的事。”他说。
我感到烦燥至极。“我不想告诉你。”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能怪我用我的方式关心立树,我毕竟是他的老师。”
杨昭商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答似地,严肃地看着我,“你或许觉得我是外人,或是……觉得我根本没有过孩子,不可能会体会你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的孩子虽然没能来到世上和我相处,但我那种为人父的心情,和你是同样的。”
我放弃了。
“立树不是我的小孩。”
我近乎报复地咬着牙说,欣赏杨昭商惊讶的神情。
“立树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你满意了吗?我跟他根本没有任何、半点血缘关系,父子亲情什么的,我和立树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我对立树而言,从头到尾都是个倒霉的陌生人罢了。这样你懂了吗?教育专家。”
杨昭商的表情有一两秒的僵直,我想他终于可以弄清楚了,他对于我这“单亲爸爸”的同情,充其量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我闪开大猩猩庞大的身躯,就要进图书室,但杨昭商却再一次挡住了我。
“我也不是我父母亲生的。”他出口的话完全出乎我意料:“我是我母亲经过我父亲同意,在育幼院领养的孩子,他们从七岁抚养我到这么大。”
因为杨昭商的反应出乎我意料,反倒换我呆住了,我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立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然后呢?”他用耐心的目光看着我。
我完全怔住了,杨昭商的问题在我脑里回转了一圈,我发现我竟想不到适当又够恶毒的回句。立树不是我的小孩,然后呢?我发现我根本没想过之后的问题,我只单纯地觉得,立树不是我亲生的,所以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父子。
“你的亲生父母亲呢?”我忍不住反问。
“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亲生母亲写了封信给我妈,问她可不可以来见我。我妈把信给我,要我自己做决定。”
杨昭商笑了笑,靠着梁柱坐了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当着我妈的面,把那封信丢到马桶里冲掉了。马桶因此堵塞了一个礼拜,我被我爸给骂死了。”杨昭商哈哈大笑,欣赏我错愕的表情。
“为什么?”我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人对我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人,陌生人寄信来给我,我为什么要理会?”
杨昭商摊手说:“我成年之后,也接到几通好像是我生母打来的电话,有次她还试图到我念书的地方找我。但一直到我妈去世,我都没有和她说过半句话,见过半次面,甚至也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我妈收到生母寄来的那封信时,连续失眠了一个礼拜,每天晚上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光是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我咀嚼着杨昭商这些话,不知为何有几分撼动我,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推动了一下。
“但你亲生母亲可能有苦衷。”我忍不住继续说:“她会把你送去育幼院,或把你送给别人养,可能是不得已的。”
“我想应该是吧,她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难处。”
杨昭商答得很爽快,让我吓了一跳。
“只是那关我什么事?我的妈妈向来只有一个啊。”他说。
我还来不及接口,杨昭商不知何时已挪到我身侧,“所以刚才的话还没完,立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啊然后呢?”
“我……我只是暂时养他一阵子而已。”
我忖度着要把话说到什么地步,深吸两口气,“可能是一两个月,也有可能是一两年,总之不会太久。总之时间一到,他就会回去他真正的爸爸或妈妈身边,他这个年纪,连我是谁都不会记得,就像你说的,过没几年,他就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杨昭商眯起眼睛看着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这一两个月、或一两年期间,你都要对立树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让他活得像个孤儿一样,即使你就在他身边?”
我别过头。“也不是不闻不问,我还是有提供立树基本的生活需求啊,我给他吃、给他睡,还花钱送他来幼稚园不是吗?我只是说,反正立树也不会把我当真正的父亲看,我也不想把他当儿子,我们彼此都有共识了,就保持这样的距离不是很好?”
我心里有些忐忑,杨昭商忽然吐了口气,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直视着我。
“你……很擅长自虐呢,这种思考模式。”他说。
我不禁一怔,杨昭商继续说着:
“先把每件事设想一个最坏的结果,对立树是这样,你担心他长大忘了你,更担心他现在根本就把你当外人,”
“所以你就把立树想成全天下最无情无义的孩子,这样就算他日后真的忘了你,因为你心里已经先预作准备了,所以情感上就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就不容易受到伤害。这种想法,对自己没信心的人常有。”
我气息一窒,杨昭商又继续说。
“我的事情也是,我是认真在关心你和立树的,但你大概就在心里想我只是自我满足,腻了就会不理你之类的,所以对我的关心一直抱持着戒心,我说得对吗?”
“……请你不要分析我。”我厌恶地别过头。
“很多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思考模式,特别是童年特别不幸的孩子。这样的想法一但养成习惯,就很难改掉,而且抱持这种想法久了,你反而会失掉很多可以和人亲近的机会。你会发现很多事情越变越糟,最终甚至演变成你预设的那个最坏的情况。”
我还来不及开口,杨昭商又逼近我一步。
“而且事实上这种想法并不能有效地防止受伤,虽然在心中预想了最糟的状况,但另一方面人总是会偷偷安慰自己,事情不会往最糟的方向发展。”
“例如就算预想好对方最后会抛弃你,但等到对方真的抛弃你的时候,你还是会难过得心像在滴血一样,而且会比你没预想时更难过,因为你发现你这种自虐的思考根本保护不了自己,一切都是你在自欺欺人而已。”
我的身体在我脑子运转前就动了,我很少有这种情况,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一拳打在杨昭商的下颚上。
令我更惊讶的是,杨昭商竟然也没有躲,当然也没有还手。他硕大的身体被我整个打飞出去,撞到图书室里的小桌子,小桌子被他的体重压断了一角,杨昭商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我整个人呆住了,在连续剧里虽然常见这种冲突的情况,但实际发生时,真的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手揍人,林秀仰那次不算,那是未遂。
“你和立树发狠的时候表情都一样,你真该看看早上立树的表情,你们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像大树一样高 24
“你和立树发狠的时候表情都一样,你真该看看早上立树的表情,你们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杨昭商自行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抚着下颚一面大笑,对于他的话,我心底五味杂陈。
“你干嘛不躲……?”我发怔地问。
“我不会打架,你拳头挺快的。我是躲不开,不是不躲。”
杨昭商苦笑着说。见我一副不信的样子,他又笑了笑,
“我是说真的,我小时候根本不敢跟任何人打架。你知道,我国小二年级就有一百六十几公分,体重也是最重的,在班上跟巨人似的,其他同学在我眼里根本就像小豆芽。哪个同学只要跟我有点冲突,受了伤,老师一定说是我欺负对方的。”
杨昭商笑笑,我默默地没答腔,听大猩猩诉说当猩猩的苦处,还真是有些新鲜。
“所以从小就学会打不还手,反正我也打不死,就算后面被人用乱棍打,第二天也能看起来好好的。反倒是我一还手就糟了,对方非进三个月医院不可。”
我看着他整个肿起来的下巴,待会一定和立树的眼角一样是紫的。我不记得我有这么用力扁他,但我也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愧疚。
“所以这样算是和解了?”他对我伸出手,似乎要跟我拳头抵拳头。
我对这种男人间的和好仪式很不熟悉,毕竟我从小就是被排除在男人圈外的。所以我没有回应他,他也看出我的迟疑,收回了拳头。
“好吧,就算你不原谅我,至少可以给我一点补偿的机会吧,”他叹了口气,“老实说,没有你和立树留下来,陪我解决园里的剩菜,还真有点头痛。你打在这种地方,我接下来可能连吃饭都会痛,至少这点上帮帮我不为过吧?”
我没马上接话,只是拿过靠自墙边的拖把,默默转过了身。
“你这是答应了吗?”杨昭商还不放松。
我仰头深吸口气。“……你这样子,我会以为你想要追我。”
我不假思索地出口,见杨昭商一副吞下半只鹅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得意,正想改口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也太嫩了这种话也信之类的话,杨昭商却忽然接口了: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样?”他看着我说。
***
自从在学校打架那件事之后,我开始注意立树在幼稚园的状况。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幼稚园有这么多花样。包括围兜兜上要绣名字,还要中文和英文的,这件事立树也完全没跟我说,他断定我不会针黹,还自己拿围兜兜去向杨昭商求救,为此他已经被老师念了一礼拜了。
还有就是水饺会,要各家小孩带一些水饺原料,比如喜欢吃的食材什么的,再大伙儿聚在一起包水饺,我只好去超商买了冷冻水饺,再挖出来冒充是自己做的馅料。
还有音乐课,据说立树是班上唯一到现在还没有直笛的小孩,每次都要借音乐教室用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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