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空中虚画了一张台湾地图,跟立树说一些我老家的事。我跟他说我有一个姊姊、一个哥哥,家里还养了一只乌龟,立树都像是很有兴趣般,专心地听着。
讲着讲着,我竟忽然有些想起家来。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会有这种情绪,让我有些惭愧,讲了一些就打住不说了。
“恒恒,你是不是……跟园长先生吵架啦?”立树忽然问我。
我鲠了一下,立树问得小心翼翼的,好像怕这个问题触怒我似的。我不由得失笑。
“没有,我和园长没有吵架,我们很好。”
立树的脸困惑起来。“可是,最近恒恒都不和园长说话了。”
“因为园长不想跟恒恒说话啊,恒恒也没办法。”
立树似乎思考了一下,他歪了歪头,然后问我。
“恒恒和园长先生……是好朋友吗?”
我笑笑。“不是,我们不是好朋友。”
立树看起来更困惑了,“不是好朋友?可是恒恒和园长先生,常常在一起玩啊。”
我有点脸烫,虽然我知道立树的在一起玩,是真的在一起玩,而不是意有所指,但大人总是会自己想歪。
我想了一下,到底应该不应该和立树坦白我和杨昭商的关系。
以往我总是听别人说,不要让小孩子太早就接触到同性恋的讯息,应该等他们长大了、有判断力了再告诉他们,这样对他们而言比较公平。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现在世人总是说不该歧视同性恋、同性恋没什么不对。既然没什么不对,为什么不能给小孩子看到呢?我不知道他们担心的究竟是什么,是担心孩子太早接触,以后就会变成同性恋吗?但变成同性恋又有什么不好?
我想了一会儿,用手梳着立树发尾的细毛。小孩子的头发软软的,很好摸。
“恒恒和园长先生,现在是情侣喔。”我柔声说。
立树怔了一下,从镜子里看着我。他倒是没多大惊讶,大概是不知道情侣真正的意思吧,但立树出口的话却令我意外。
“那谁是把拔谁是马麻?”
我忍不住笑出来,又觉得有点害羞。
“两个都是把拔啊,我们都是男生嘛。”
“两个把拔,这样可以吗?”
“这样可以喔。”我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老师说,家里应该有一个把拔,一个马麻,这样才能生小孩。”
“不一定要一个把拔一个马麻,才能叫做家啊,你看昶育有很多个妈妈,园长先生没有妈妈,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家。”
立树思考了很久,到最后似乎认同了我的结论,抱着手臂点了点头。
“那恒恒跟园长先生,什么时候结婚?”他老成地问。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嘛,园长先生应该暂时还不想跟恒恒结婚。”
“可是园长先生看起来很难过啊!”
立树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因为恒恒不跟园长先生好,所以园长先生现在都不和我们玩了,中午也不跟大家一起吃饭,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做事。”
我听着有些讶异,我一向觉得杨昭商是那种可以把公私分得很明的人,就算心里再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影响到他对孩子教育的热忱。
“所以恒恒,你和园长先生和好好不好?否则园长先生一定会哭的。”立树踢着腿,诚恳地从镜子里看着我。
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杨昭商的阴谋,透过立树来对我循循善诱。但我知道杨昭商不是那块料,立树这孩子也没这么好骗,看来杨昭商这些日子是真的很落寞,才会连立树都看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看着立树。
“立树,你喜欢园长先生吗?”
立树马上大力点了点头。“喜欢,最喜欢了!”
见立树答得这么干脆,我不禁有些嫉妒起杨昭商来。什么嘛!那只猩猩到底有什么魅力,让每个小孩都这么喜欢他,难道真的是费洛蒙吗?
“那,如果……恒恒是说如果喔,如果有一天,恒恒还有立树,和园长先生,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学,假日的时候,就一起带立树去游乐园玩,立树觉得怎么样呢……啊,当然是在立树的马麻回来之前。”我谨慎地问着。
立树闻言却安静了好一阵子,我有点担心,深怕自己还是奢求的太多了。也对,我和立树相处的时间,仔细算起来也不过六、七个月而已,竟就这样厚脸皮地要求这种事,当然会被打枪。
但立树抬起了头,看着镜中的我。
“恒恒,马麻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他再一次回头,这回直视进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瞳里看见自己,那是我和立树之间第一次看见彼此,没有杂质、也没有欺瞒。
“嗯,”我点了一下头,幽幽叹了口气,“对不起,立树。”
立树倒是比我想像中平静得多,他转回头来,重新面对着镜子。
“那我就可以当恒恒的马麻了,”立树表情认真地说着,我怔愣不已。
“恒恒不要担心喔,我已经长大了,以后可以保护恒恒了。”
我想说“谁需要你这小鬼保护啊”,但我说不出口。只因我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后来我的连续剧预测模组竟成真了,真的有人发生了悲剧,只是不是立树也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事情发生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我去幼稚园接立树时,发现幼稚园里气氛和往常有点不一样。几个女老师在办公区间奔走,还有人在讲电话,前厅里找不到杨昭商的身影,以往到了接送时间,杨昭商都一定会在这里和小朋友玩的。
我心里一惊,想说该不会是立树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心脏都僵硬了。待看到杨昭商匆匆从走廊那边跑过来,之前的尴尬顿时都忘了,忙凑向前去。
像大树一样高 43
我心里一惊,想说该不会是立树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心脏都僵硬了。待看到杨昭商匆匆从走廊那边跑过来,之前的尴尬顿时都忘了,忙凑向前去。
“杨昭商!”我叫他的名字,杨昭商便回过头来,我从没看过他这么凝重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立树他……”
我忍不住问,但杨昭商没有答话,只是像在冷静情绪似地深吸了几口气,半晌摇了摇头,“立树没事,是我们园里其他小朋友出事了。”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出事了?谁?”
杨昭商闭起了眼睛,“是昶育,就是最近常和立树玩在一起的小朋友。他被打到送医急救,现在听说还在急诊室里。”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被打?是他……是他爸爸干的吗?”
杨昭商点了点头,“嗯,我想也没有别人。”
他叹了口气,“是他的同居女友打电话过来幼稚园的,她说昶育爸爸只是喝了点酒,一时失控,所以才拿时钟敲昶育的头,玻璃钟面裂了,刺进小朋友的脑袋里,把他爸爸也给吓懵了。还好同居女友还有点理智,赶快叫救护车,否则昶育现在已经没命了。”
我一阵阵发怔,杨昭商低下头,伸手按住了太阳穴。
我看着他凝成一团的眉头,忍不住开口,“杨昭商,那不是你的错。”
我捏住他衣摆,绕到他身前看着他说:
“不是你的错,虽然之前有过迹象,但是就像你说的,你也不能怎么样,那是别人的家务事,谁都不可能去插手。你听见了吗?杨昭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事后才会去回想『要是当初有发现就好了』、『要是那时候怎么做就好了』事实上就算时光倒流一次,我们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我的话似乎让杨昭商稍微恢复点神智,这时有人过来说叫的计程车已经来了,我便陪着杨昭商,还有一个幼稚园的老师,一起赶去医院。
后来我们几乎整天都待在医院里,等昶育的急救结果出来。杨昭商要我先回家去,但看着这样的大猩猩,我总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
急救一直持续到晚上,我们这些大人屏气凝神,深怕听到任何一个坏消息。到后来我也撑不住,手里握着杨昭商的手,靠在墙上假寐了一会儿。
倒是杨昭商完全没阖眼,从头到尾交握着双拳,把手肘搁在膝盖上,像祈祷什么似地默念着。
大约深夜两三点的,初步的消息终于出来了,昶育的命是保下来了,但是玻璃碎片伤到脑部,而且有的还取不出来,目前还要继续观察,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的后遗症。
我在昶育被推离手术室前匆匆瞥见了他,他看起来竟像是小了一圈。平常我总觉得这孩子高头大马,在小朋友群里鹤立鸡群。现在躺在这张苍白的病床上,我才惊觉,他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而已。
他袖子是撩起来的,我看见他手臂上满是伤痕,锁骨上也有青紫的痕迹。因为是冬天,平常总包得紧紧的,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他身上有这么多的伤。
“小孩子不会反抗。”
我听见杨昭商像是喃喃自语地说,
“小孩子不会反抗,尤其无法反抗自己的亲人,特别是至亲的爸爸妈妈,被父母再怎么打骂,小孩子都会觉得是自己不好。所以父母轻易就能掌控小孩的生杀大权,一时的愤怒也好、疏忽也好,一条小小的生命都可能就这么没了。”
杨昭商深吸口气,把头埋进自己的手掌里。
“所以我才更加无法原谅那些大人,也无法原谅自己。”
昶育的爸爸从头到尾没有现身,似乎是被警方带去警察局询问了。倒是他的同居女友来了,她一脸面色苍白,一副这件事全是自己的错似的,频频向杨昭商鞠躬,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早点阻止他的,我不知道小孩子那么脆弱……”
我陪杨昭商回到幼稚园时,还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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