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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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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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哩,咱们哥几个可快闷得发霉了,一日不唱戏可比一日不吃饭还难受。」
  「那敢情好呀,咱们这就张罗去!……呃,可唱哪出呢?」
  「就唱贵妃醉酒吧。」烟森道。
  「好嘞!这就挂布告牌去,还有,伙计,你可去街上吆喝几声,告诉那些个闷得慌的票爷,吉祥戏院开戏啰!」
  当日,吉祥戏院门外换下了《牡丹亭》的布告牌,挂上《贵妃醉酒》。
  烟森在虹的梳妆台前坐下来,那柚木梳妆台他用了很多年,上边的漆色都已暗沉,桌上染了很多胭脂,乱花似的溅散,衣袂轻扫,便能捎上一簇陈旧的香,叫人云里梦里的陶醉。
  五爷原要替虹换新的梳妆台,但虹过于念旧,不答应。
  各色胭脂散乱,都是五爷赠的上等货。有的仍打开着的已经成了干块,不能用了,那些合封着的依然完好。
  烟森小心地拆开,往脸上抹了一道,再往菱镜里窥去。
  菱花满尘,尘下戏子面容似泥中荷色,不蔓不枝,芳心自愁。
  伶人过来,道,「牧先生,可要我帮您上妆?」
  烟森回神,道,「不必了,我自个来。」
  他借着烛光,开始绘起玉环来。
  贵妃上妆:拍底色,拍红油彩,定妆,上胭脂……
  胭脂没过眼下泪痣,那一点黑似乱红里墨色狼烟,灼得眼疼,灼得泪流。
  他拿纸帕拭去泪水,接着上妆。
  画眉眼儿,画嘴唇,刮片子,勒头带儿,贴片子,包大头,皆一丝不苟,技艺未逊。
  「替我拿戏服来。」他对伙计说。
  「好嘞。」
  伙计捧来贵妃的戏服,交于他手中。
  他又问,「这戏服可是虹穿过的?」
  一直是虹老板穿着呢。
  「哦,他穿了好久了。」烟森喃喃道,触摸着冰凉的戏服,似触摸恋人凉却的肌肤,心底温暖而绝望。
  穿上戏服,往菱镜里一照。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戏台上痴情的优伶,他们相像极了,叫烟森都不禁怀疑是虹的生魂附着在这戏服之上,又融进他的血肉里。
  爱之极致,再难分你我,
  「哟!牧先生这扮相可真绝了,与虹老板可无二分区别啊!」
  伶人也如是惊叹。
  烟森苦笑,道,「我怎能比得他,他是戏里的精魂,唱几生,唱几辈子都不嫌累,而我不过是戏外看客,难得胡闹,唱上这一会便也知足了……」
  他又说,「酒准备好了么?」
  「酒?」伙计不解。
  「贵妃饮的酒。」
  「诶?这唱戏不都是饮的假酒么?做足样子便可。」
  「不,要真酒。即便是假醉,也得真饮,方才入戏。」
  「呃……好嘞,我这就给您准备去。」
  时至傍晚,暮色深寒。闭了多日的吉祥戏院终于又敞开了大门,热热闹闹地恭候票友的光临。垮过那一段低旧的门槛,进去戏堂,坐上跛脚的木长凳,饮上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或则抽上一杆醇香的烟,再与戏堂的老伙计侃上几句,方才足了劲儿满股热情地等待戏的开罗。
  台上唱的戏,台下看的客,十年一日,都未曾变过,变的只是这唱戏的人,如拂眼烟云,一起一落,朝暮之事。
  客满,伙计去关门,看到外头下起雪来,那雪密得望不穿,只管在地上厚积,却不知消融。
  老伙计竟也望景生悲,急急地关了门。
  戏开始了。
  二太监念白——
  裴力士:「天生神仙府,」
  高力士:「人间宰相家,」
  裴力士:「若要真富贵,」
  高力士:「除非帝王家。」
  接着,一身贵妃容装的烟森登场,这一亮相便得了个满堂彩。
  贵妃:「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转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扮相雍容端丽,唱腔铿锵圆润,身段婀娜妩媚,那溺在戏里的眼儿更似水中皓月,一看便了的风情,一触即碎的悲情。
  活脱脱一个贵妃,候着驾转西宫的唐王,一醉便是千年。
  台下有人惊叹,「哟!这贵妃不像是虹老板啊!」
  「可不是?但这扮相,这身段,这唱词儿也不比虹老板逊色哩!」
  便有票友向伙计打探,伙计瞒不住,便道出是牧先生。
  「票友更为惊叹,没想到这牧先生熬烟的功夫一流,这戏儿唱得也是字正腔纯,不比角儿逊呢!」
  「得!这趟也没作白来!」
  继续观戏。
  贵妃得知圣上转驾西宫,失守了百花亭设宴之约,悲从心来,便叫二太监备酒独饮。
  贵妃:「呀,昨日圣上命我百花厅设宴。哎,怎么今日驾转西宫?哦,谅必是这贱人之意!咳,由他去罢!吓,高、裴二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
  高力士:「领旨!」
  宫奴备好酒,宫娥敬酒。
  宫女:「宫娥们敬酒。」
  酒?烟森望着宫娥手中的酒,尚未饮,却已露出醉态,险些一踉跄便乱了台步。
  贵妃:「敬的什么酒?」
  宫女:「龙凤酒。」
  贵妃:「何为龙凤酒?」
  宫女:「乃是圣上与娘娘所饮之酒,名曰龙凤酒。」
  呵,好一个龙凤酒,为一个情字,穿肠烂肚,却仍唇齿留香诉后人,痴心共蠹。
  贵妃:「好,呈上来。」
  烟森端起酒,那身段不似之前的利落,微微颤颤,还是一狠了心,一口干尽。
  只一杯,便醉得不醒人世。又与高力士,裴力士再饮二杯,毒入肺腑,他满面红妆在汗水里浸花,灯光一灼,便与连理的血肉剥离。那胭脂是虹的温度,冰冰凉凉地死在他的体肤之上,他挖开胸膛,将他厚葬。
  戏入□,杨贵妃醉态撩人,酒兴未足,命宫奴以大觥伺候。
  众人同上,杨玉环穿宫妆上做身段。那段子惊艳绝伦,直看得底下票友瞠目结舌,忘却盛赞。
  最后,玉环下腰饮醉。
  烟森下腰,以嘴缓缓叼起酒蛊,倒悬着,一时间天昏地暗。底下票友在他眼下都似勾命的小鬼,是梦里地府里见着的,它们终究还是索命来了。
  此时高力士又惊呼一声:「圣驾到,圣驾到!」
  烟森漆黑的眼里突然出现虹的身影,是末日的余光,那么温暖,那么绝望。可他再也起不来了,他流着泪倒下去,觥筹满地,妆满尘。
  「对不起,虹……我爱你……」
  来世愿做猫狗伴你左右,誓不为人将你伤害。
  烟森!——
  师哥!!——

  魂归黄泉

  戏子落地成灰,那一地的胭脂被喧哗惊散,溅满戏外人的薄衫。
  台上伶人都慌了神儿,急唤饮毒自绝的替名贵妃。
  「牧先生!牧先生醒醒!」
  有人往他鼻息上一探,惊得没差点儿掉下台去。
  「呀!没气儿了!他死了啊!!」
  赶紧送医院去!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散乱的四肢捡起,准备往医院里头送葬去。
  「住手!别碰他!」
  一声嘶吼,将众人的魂魄震去一半,都往台下瞅去,那“真贵妃”形似鬼魅地浮在人群里,身后紧跟着文家大公子,也不似个安生的活人。
  戏客让上一条道,他丢了那副躯囊,只叫魂魄披上一袭血染的青衫,往戏台子上奔去。
  围着牧烟生的伶人被一个疯子哄下台,留出一个荒戏台子,一人一鬼,一座双人坟里泣别离。
  「烟生,你怎么了?醒醒啊,别吓我……烟生!」
  旁人点道,虹老板,「烟生先生没气儿了,恐怕是不行了,还是送他去医院吧!」
  虹一愣,旋即愤愤地朝那人吐了口唾沫,道「,呸!拿这事儿当玩笑,小心烂掉你的舌头!……好好地怎么会死,不过是唱了场戏累着了……好好儿地……」
  可他眼里是再分明不过的,烟生虽仍满身嫣红,却轻似窗上剪花,无根无蒂,无枯无荣。
  「好好儿地……」
  他止不住悲哭,脸贴着烟生的脸,揩了满面红妆。
  跟着上来的重明冷定地观了观烟生的面色,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看了看边上酒蛊里的液体,道,「他喝毒药了,毒入肺腑,已经没救了。」
  「胡说!你们都胡说!你们存心不想让他活,你们存心不让我们活!」
  他使命摇晃烟生的身体,想把他体内的毒摇晃出来。
  「烟生,你想唱戏我陪你唱,唱一辈子,唱几辈子,唱到玉帝座前,唱到阎王殿上,我都陪你!只求你歇息够了就醒来吧,可别叫阎王活捉了魂,别真中了他们恶毒的诅咒,你就听我这一回,歇息够了,就醒来吧……」
  医生的医德,须是拿死人作活人医,即使没了气儿,也得开膛剖肚证实一番方才尽职。文重明素来是无品无得的医生,只救想救之人,他心里只有一个虹,难容众生。所以即便烟生还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也狼心狗肺地判他死刑了。
  烟生活着,虹这一辈子便毁了。
  「他真死了,那毒的毒性很强,片刻就能毙命。」
  重明说,那语气带了丝颤音,仍是冰冷的。
  「胡说……胡说!」
  虹转身拽住他衣脚,哭求,「你不是医生吗?你能救他吧?能救活他吧!」
  重明别过头,抽上一根烟,不忍面对他绝望的眼。
  「求你救他!救救我的烟生!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身子,魂灵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重明的眼被烟雾薰红,那手缓缓地揉进虹的发中,依然道,「他存心求死,救不活了……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虹看清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冷血无情,他们对他不曾抱有一丝怜惜,他们只想做个嫖客,糟贱他,摧残他,在他的伤口里显尽尊贵。
  「走开!」
  虹愤怒地甩开他的手,道,「你不救他休想叫我再原谅你们!你不救他我自己救他,我这就带他去医院!」
  虹费劲地背起烟生,用他单薄的肩膀背起一整片沉重的河山,他不能让他坍塌,不然他连个葬身之处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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