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一惊,退了一步,烛烟中又识不清他的容颜。咒一声,疯子。离去。
虹便在他身后笑,笑得放肆。
班主拔掉桌上的刀子,两腿还直发抖。
「爷,我的爷哦!您这是做什么哦!」
虹咳嗽起来。他是个久病之人,得的是痨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一旦发病,便去一个地方浅作聊慰。
浮生园,闻名遐迩的大烟馆。
三爷调戏
清末民初,虽兴禁烟运动,但是不少大烟馆都设在公共租界之内,受洋人保护,政府也无奈。
北平浮生园便是其中一处。以拥有烟塌数之多闻名。它有东西二厅,每厅设塌20余只,还有雅室,置一榻或二榻,四壁贴挂书画,多名人手迹。其中有一联,颇能传神:“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烟具极其考究,其烟枪有虬角象牙的,有广竹湘妃竹的,有甘蔗枸杞藤的,各式兼备,一枪之值高达百余金。还有一种大罗枪,更为名贵,以三千金易得。
浮生园,仅是贵人的消遣之地,容不得那些贫贱的烟民。“小天仙”的名角虹老板虽不是贵族子弟,却也是那的常客。浮生园老板亦是他的戏迷。
褪去胭脂与戏服,一身单薄青衫,一靥如水的秀丽面容,脚底似生了风般的儒雅。
卷帘,进馆内。
浮生园老板迎上。
「哟!虹老板,您来了!几日不见,您愈发的俊了!即使不上妆容,也是这般闭月羞花,真是惑了男人,又羞煞女人啊!我说嘛,这烟果真是宝贝,即治了病,还能永保您的美丽,连这嗓子都是翠生生的愈发娇媚了!」
只顾着哈腰奉承,抬起头却看到虹面上的伤。
「哟!您这脸是怎么了?」
虹一个冷眼道,「这不关你的事,只管上烟,咳咳……」
「诶,是……是……他边将虹邀进雅室,边道,新进了一种‘漂烟’,是经过三煮、三滤、三澄、三漂,用白炭烟细细熬煮成的。这味道……贼贼,神仙尝一口也难忘啊,您得试试不?」
「只管点上烟罢。」虹在榻上卧下,先饮上浓茶,强压着心口也抑不住咳嗽。
老板走出房间,他又喊住,说,「烟生……怎不见他?」
老板面有难色,道,「诶,他……正伺候着秦三爷呢。」
「伺候?怎么个伺候法?」
「……三爷说要他……」
秦三爷何许人,家财万贯的大地主。
虹随即翻了茶,从榻上蹿起,目中已着了火。
「在哪个房间?」
「在……里堂雅室。」
虹推开老板,进去里堂。
听到烟生的呻吟声,掀开帘子,他正被秦三爷强压在身下,衣衫散了一地。
虹握紧了拳,三个跨步便将秦三爷从烟生身上拽开,护在烟生面前。他平日柔若柳枝的胳臂只有逢着烟生的事才特别上劲。
秦三爷的大脑门在屏风上撞了个大包,起身,正准备揍眼前坏事之人,见着是虹,绷紧的面皮松垮下来。
「虹老板?怎么着?你也耐不住寂寞,想来个三人戏榻?」
虹回头望向身后的烟生,他合上了衣襟,低着头,看不到眼中的泪。唇上和颈上破裂的红却触目惊心。
「他是我的人。」虹面不改色道。
「你的人?这可稀奇了。我摸遍了他全身,也没见着哪儿有刻着你“虹老板”三个字啊,怎么就成你的人了呢?莫不是虹老板也有这雅趣,不单喜欢向男人开口,还喜欢开炮?」
「随你怎么放屁,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的。」
虹浮现于表的决然目测得出坚盾的质感。
「区区一个卑贱的戏子还敢跟我扛上了?别以为仗着文五爷撑腰就不敢把你怎么着。今儿就不跟你一般计较,但这小子我是要定了…… 」
他瞪着,瞪着,一腔怒火冷不丁撞散在他那清风摇月似的秀美之中,目光在他脸上恣睢地舔着。
「要他也可以,得用虹老板的身子作交换。」
虹戏谑地勾了勾唇角,问,「三爷,你可知天蓬是怎么变猪的?」
三爷被问得莫名。
「调戏不成被玉帝贬的。要我的身子,得先跟文五爷许个准儿。」
宽衣解带
他拉起烟生,从秦三爷面前离开。
虹将烟生拉到自己的塌边,甩开手,自己撑着榻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烟生站在他身后,伸手去搭他的肩膀,又退缩了。
虹忽而一个转身,眼中布满血丝。而烟生的眼中有泪,似这雅室的烛泪,凄凉而醇香。他望着 ,那满目的红尽化了绕指柔情。他将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又害怕触痛,磕磕碰碰地避开那些沉潜的伤痕,却磕碰得自己满手是血。
「跟我离开这儿。」他说。
烟生倔傲地仰头,抹开他的手,合上还开着缝的衣襟,一言未发。
「离开这儿!」虹下了令。
「离开?走哪儿去?」
「这儿。」虹张开双臂,说,「在我的双臂围筑的世界里,即使是囚笼,你也必须呆在这儿!」
烟生含泪深深得望向面前的男子,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单薄的身体,护在自己面前时那身子却似无可翻越的险峰一样。此刻,他不是虞姬,不是杜丽娘,也不是杨玉环,而是铮铮傲骨的楚霸王。
泪更翻涌。
「凭什么?你能当戏子我为什么就当不得婊子?你能和文五爷苟欢,我为什么就不能把身子给秦三爷?」
原来他屈的,怨的便在于此。
虹轻笑,捏住他的下巴,搂住腰,一个旋转身,就将他推倒在榻上。
「因为你是我的……我也只是你的……我的身子从来都是干净的,没叫文五爷占去任何便宜。不信,我便证明给你看……」
烟生慌乱地推住他压下来的肩膀,问,「那你为什么还和文五爷……」
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赴入一段短暂的沉思后又收回,说,「我有重要的事必须完成,现在还不便告诉你。」
「你说的,我便信。」
他将目往下一敛,衣襟又开了,苍白的脸上罗织出一片瑰丽的红霞。
虹低头含住他的唇,如花瓣似的轻轻采撷。
「烟生,我想你……」
此时,烟馆老板递了烟进来,见此景,赶忙想回避,被虹喊住。
「是什么烟?」
「漂烟,刚给您说的,是经过三煮、三滤、三澄、三漂,用白炭烟细细熬煮成的。」
虹起身,接过烟,吸了一口,眼儿便迷离了。
「是好烟。」
「那您慢尝着,不作打搅。」
老板退去。
他又吸了一口,心头的疼痛果真是压制了。眼前檀香的烟幻作云霞,他的发梢和衣袂顿时起了风,整个人都轻轻缈缈地飘摇着。醉生梦死。
烟生见他站不稳,起身扶住他。
他回头,笑道,「真是好烟,兴许这样抽才更舒畅。」
又深含一口,灌进烟生的嘴中。烟生往后一个踉跄,倒于榻上。
今儿本准备唱《牡丹亭》的,结果叫一婊子给砸了戏台子。
「那就在这儿唱给我听罢。」
「想听哪出?」
「惊梦。」
「这可是十八禁啊,当真想听?」
「当真。」
那边听边随我入戏吧,唱戏和观戏者的最高修为都在于此。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烟馆老板透过帘子,又往雅室内偷窥了一眼,只见满室的烟雾在榻上织成一斑斑残破的罗绮,在两具绝美的胴体上绘成姹紫嫣红的春,怒放在秋枯瘦的额稍头……
西厢描红
一座破旧的四合院。
四合院的大门已经落尽了漆,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堵高大而残破的影壁,严严实实地遮挡了院内那一片荒凉的寂景。影壁上已挂满了青黑的爬山虎,如是女人疯长的青丝,在若大的朱红色的“福”字上勒出一道道深楚的凹痕。
绕过影壁,再往里探去。
庭院正中的花草已经枯尽,屋顶和院落却杂草丛生。槐树枝头鸟笼中的鸟也早已不知飞向何处,偶有蛐蛐跳上脚背,摩拳擦掌,孤形吊影地回迹着曾经斗鸣的盛世,恍然才觉时代的变迁,凄凄凉凉地跳落脚背,没入了枯草从中。正房的大门一直紧闭着,也凋尽了漆,那粗糙的残容上绘镌了几代人繁冗的历史,触摸得出时代隐遁的踪迹。
旧式的留声机里传出一段陈旧而嘈杂的《牡丹亭》的唱词: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便见西厢房窗前的床榻上,两年方二十的少年描染着妆红。
衣带宽垮,□在胸前流连。
虹的画笔在烟生眼角的泪痣处一个踉跄,溅花了一点,他用小指轻轻地替他拭去。
「人说,生有泪痣的人天性便是爱哭的。我起初是因这痣才中意于你,却总见不得你哭。」
烟生的眼窝深处又附了一层露水,红得有些刺目。
他握住他的手,贴于脸上,说,「这痣是打从遇到你才有的。」
「都是为我流的泪么?」
「是。」
虹怜惜地望着,那痣刺着他的眼底生了疼。他放下手,垂下眼,看着摊铺了一桌的胭脂,未着脂粉的唇角愈加的苍白。
眼底被抹上一簇红。他抬眼,烟生的脸上绽开了一道凄白的裂痕,那一抹被窃走的脂红盛开在了虹的眼底。
「可我却想看虹的眼泪,虹……似乎从未流过泪呢。」
他笑,说,「忘了怎么流泪了。」
「忘了?」烟生因疼痛,目光有些发狠,他的小指赫然嵌入虹的血肉,「是因为未曾尝过真正的疼痛吧?」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