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岂能依他。
「我不洗,不能洗!」
多似个任性的孩子,不肯洗去身上的泥泞,权当是昨日泥仗得胜的见证,道道清晰,道道光荣。
岚刚爬出浴缸,又被暮塞回去。又爬出来,又被塞回去。几番折腾后,他磕上浴缸边儿,一头的血,便乖乖地不动了,浮在凉却的水堆里。
暮在他失神的目光里,脱去衣服,脱去裤子,□裸地叫他瞅个清楚。
岚望着他裆部,陡然一惊,好似看到一头奇异的怪物。紫色黑的,只长着一个眼儿,吸了空气便不停地涨大,周边是黑色的灌木,密密麻麻的,杂乱无章的。
他是第一次看到,原来这便是他缺失的“珍宝”。
「你真觉得这玩意儿美么?」暮道。
世间最肮脏的便是人的身体,生殖、粪秽,哪一样不肮脏,可同干净的饭菜一样,都是身体的养分,离了就活不了。
穿了衣服的人是最体面的,脱了衣服,光溜溜的下作,扒了皮开了胸膛,便是血淋淋的丑陋,原来一切秽物都沉积在里头,涂画着外头一张光鲜的画皮。
若这东西长在自个身上会怎样?岚心口翻起一阵短促的恶心。但他仍艳羡,因为这是树木的根柢,男人的命门。即便去了地狱,押上这个宝,下回兴许还能投胎成人,失了,转了世也是猫狗不如。
「叫我看看。」岚道。
暮走近,男人的根快要抵上他的脑门。岚好奇,怯生生地握上那东西,热得烫手,涨得似个桩儿。真似个独自的生命,似乎随处扎个地儿就能枝繁叶茂地生长。
根里头咕噜噜地响,似有一股能量,能一同毁灭男人和女人的能量。
岚握着摇了摇,道,「这里头有什么?」
被岚一摇,暮腹中有一股压抑的气,嗤嗤地蹿出体外,舒适得一时难站稳。
这里头能是什么?这是身子的下水道,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废物聚集地,强制的,或则心甘情愿的从一个躯体灌入另一个躯体,不能腐烂,不能消融,在一大堆新陈交替的血肉上永生不朽——碰了女人,是传宗接代的祥物,碰了男人,却是断子绝孙的晦气。
岚非要探个究竟,掐在半腰,一用力,暮真站不稳,忙把他的手弄开,道,「别,会弄脏你……总之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也不怪女人唤男人,总带个“臭”字——“臭男人”,亲昵的或仇愤的,都是无区别。
「呵……」
岚松了手,兀自沉入水中。他需要冷静,浇灭这荒唐无稽的冲动。
暮也走入水中,替岚擦洗身子。
浴缸过小,面面相对时只得把腿叠曲起来,藤蔓一样地相绕着,暧昧得那么放肆。
他拿了香皂,在岚身上轻轻地滑,手太糙,香皂太滑,一不慎就落入水中。他无暇去捡,索性便直接用手洗。
他要将虹留在他身上的秽迹都洗干净,不顾手段,不计代价,掘地三尺也不容留一物。
暮掌心粗糙的茧用力地磨着岚细嫩的皮肉,泛起一道一道的红,似绸缎上的勾丝,一扯,整个儿身子都疼痛地皱巴起来。
可这入骨三分处的爱与痛,他一个半路奴才,哪里能洗得?
岚倦怠地闭着眼,任由他洗着,眉头一下蹙起,一下又松展,无声无息地挣扎。
当暮的手挪到他的胸口,欲洗去虹在上头画下的“押”时他蓦地一阵搐缩,好似被人掐了心脏,命悬一线。
他跟条断水的鱼,在水里颠腾了一下,掀起一个巨浪,又将自个打沉下去。
罢了,他真心不记得,单单一个未圆的“押”,又无白纸黑字的欠条,怕是连铁面的阎王都难审断。
雾气在他闭合的眼睑上凝固成水,又咸又涩。
「暮,待文崇山替我们办完了事儿,就放虹回去。等他死了,你再把他的尸体找回来,与我一处安葬。」
「你到死都惦念着他?」
「呵,你知道我为什么活这么久么?……小时候他与我有个约定,会来天桥找我,带我走,我一直等着他……一等就是十年……可他却不记得了,真心地不记得。」
是活了太久了。人的寿命七八十年,猫狗的寿命十余年,而这非人非畜的寿命,阎君却未给出一个时限,叫他暗自个的意愿活,只不过活多久都是种耻辱,都是种折磨,都是种恬不知耻的堕落。
「那我呢?我算什么?你一条相伴了十年的狗么?」
是第一次,他向他讨要情债。是虹的出现,叫他忘了自己的本分,又从一条被驯化的忠犬变成了霸道的野狗。
岚无谓地笑笑,道,「怎么?不情愿么?不情愿的话大可以反咬。」
他故意伤他,他心中有屈,有恨,有伤,跟个不明事理的孩子,只想找个亲近的发泄处,这事儿只有暮能担得,谁叫他是他最亲近的人。
这种情分与□无关,是父子深情,又是手足厚爱,命里的羁绊,哪里不比情爱深厚。可暮习惯了那么多年,忽然就悟不明白了。
他单手掐住岚的脖子,恨不能杀了他。
「没心没肺的东西!不如早杀了你,免遭人作贱!」
这手的力道似掐着一个敌人的脖子。
这世上最能反目成仇的便是曾经相濡以沫的爱人吧,嫉妒、猜疑、背叛、霸占皆依附情爱而来,种种皆是穿肠毒药,双人饮,才是同归路。
岚不作声,叫他发泄。
暮不见反应愈是来气,索性翻过他的身子,身下长矛一刺。
惨叫声撕心裂肺。
非要闹到这步田地,才不枉费这十年鱼水深情么?
落魄重逢
昏睡中的虹陡然从这一声惨叫声中惊醒,一梦一夜,又是新的日子,生生不息的陈旧人世。
入冬以来,天气难能见好过。外头又是灰蒙蒙的一片,既不见下雪,也不见放晴,就这么不阴不明地压抑着,压抑到极致,总会有什么毁灭性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吧。或是天灾,或则是人祸。
虹呢,什么都不打紧,只盼这日子能早点结束,才好离开这牢笼般的人世,走出去看看。
脸依然是那张明艳的脸,可俨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了。
少将家的下人往壁炉里添了点柴火,一点上,火噗嗤一声地炸开来,差些就将那下人吞掉了。空气里弥漫着烟尘,虹咳嗽连连。
点完了火,下人出去,又有一个下人端来热腾腾的早餐,放在他床头,然后悄无声息地出去。
这里头的人除了岚,都是面无表情的,似死了很久的人,机械地重复着生前的劳作。
虹对这儿实在喜欢不起来,可除了这个乐善好施的收容之处,他还能去哪儿。
这么些日子,重明也真不管他死活,都未有打听他的下落么。也是他活该,害了他的母亲,活该他的憎恨。
被窝被壁炉烤得热了起来,身旁的被絮叠起一个空,好似昨晚有人紧挨着睡过。
他记得的,昨晚有人抱过他,吻过他,还差些儿要了他。他记不得了,这么些年,有多少男人在他身上索要过,开始是歇斯底里的反抗,后头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敷衍,再后来是甘心情愿地迎合,已俨然与妓女无异。现在呢,似乎除了张开腿索要,再无别的能耐,这嗓子被烟灌坏,怕是连赖以为生的戏儿都唱不成了。
说到底呢,还是自个的堕落。看那些婊子,刚进妓院时兴许是失足而致,可后头,这行当越干越上瘾,有幸叫人赎身,从了良也觉得活得不自在,又回头干起老行当了。
睡了一夜,仍是没精神,他拿起床边抽空的烟枪,又干抽起来。
这时,岚进屋子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他脑袋上缠着绷带,是昨夜在浴缸边沿上磕碰的,他和虹似的也是个玻璃美人儿,总弄得混身是伤。
「今儿这么早醒?你好些了没有?」
他依旧笑着,就当没有过昨夜那回事儿。
虹不应声,仍干抽着烟,失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北平。
手中的烟枪忽然被夺下,他似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小孩,生气得正要发泄。可转眼对上岚的那双温暖的笑眼,忽然又生不上气儿来。
「你得吃点儿东西,好多天没吃了,对身子很不好。」
他亲自喂他方才下人端上的粥。
他淡漠地看了一眼,道,「没胃口。」
「要不先喝点儿药?」
「太苦。」
岚变戏法似的从手心变出几粒姜糖,姜糖原本是米黄的,可他手心里的姜糖却隐隐地泛出鲜红的光亮来。
「喝了药再吃这个就不会苦了。」他笑道。
虹一愣,记起那日重明哄他喝药时给的姜糖,心里泛起苦楚。
见什么都能想到他,却还说心里头没有他。那时他没吃重明的糖,可如今递糖给他的再也不会是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
「在天桥路过姜糖铺时顺便买的,卖糖的大嫂说,喝药的人吃了这糖就不觉苦了,所以我便买了。」
这似他讨好虹的伎俩,虹吃了糖,可心里头依然没有他,满满当当想的依旧是另外的送糖人。
岚看着,那笑容却似比自个吃了糖还要甜。
这世间的人还真奇怪,有莫名缘由对你好的死心塌地的人,也有莫名缘由对你恨之入骨的人,天才地久的都只是一厢情愿,换做两厢情愿却难长久了。
「少爷,文崇山父子到了,就在门口。」
暮恭恭顺顺地站在门口报信,他一边脸被抓破了,肿得老高。
听到文崇山父子这几个字眼儿,虹心上一记霹雳,不知是喜还是忧,只觉得难再平静。
「是文崇山和文重明么?你怎会认识他们?他们怎么来这儿了?!」
虹平时里都是个死人,听到他们的名字,却即刻活了过来。岚难免吃醋。
「哦,我和重明在大学里是同学,我知道他在打听你的下落,所以告诉他你在这儿。」
原来重明并未对他不管不顾,还会找他,还会惦念他,心里头忽然有些热乎乎的。他在重明面前永远是个幼稚的孩童,喜欢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