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疯冲上来,全不要命的。
岚几乎起了杀心,拿去枪,可最后关头还是动了善念,只要了重明的一只眼睛。
“嘭!”——天塌下来了!
北平的末日,比任何灾难都始料未及,只在人的一念之间,繁华成废墟。
重明倒下去了,在遮天的恶势力面前,英雄也无能为力。
「重明!!」
虹的魂儿跟只鸟儿似的飞出九霄云外,被岚这么一枪,射得魂飞魄散。
他往岚的肩头咬去,向当日毒瘾发作时咬他肩膀解痛一样,往死里咬。
可岚还是不松手,他的肩头挨过枪林弹雨,这点痛算不了什么,可又算得作全部。
他把虹推给身后的暮,风轻云淡地道,「把他带回房间去。」
文五爷已经怒发冲冠,不堪忍受了。
他指着岚怒骂,「你要再敢伤我两个孩子,不管你是什么少将还是天皇老子,我文崇山都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打从认回虹,他早不把自个的老命当回事儿了。文崇山虽不参政事儿,但在商界叱咤风云,连为官的都惧他三分,如今却叫人在心口捅了两刀子,这怨可结深了,他就是豁上老命,也得把这口恶气给出了。
岚不动声色地笑笑,道,「真不愧是五爷,好大的气魄。我只是给令公子一个小小的警告,叫他识点礼数,胆敢上我这儿来撒野的他还是头一人,也是看在五爷的面子上才绕过他……虹呢,我也不会伤他。咱们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来,你把货给我运到,我把人还给你……」
这桩买卖他是一定得做的,至于还不还人,那是后事,怕也遥遥无期。
「这人你也见过了,招待不周,请回吧。」
岚转身进屋子,背影一片雪白,白得触目惊心。
五爷赶紧扶起重明,抬头望望苍天,苍天都已塌陷了大半,直压破他的头顶,他无力回天。
岚上楼,在门外头听到虹的哭声。他在为他的爱人伤心哩。
虹的哭声有一下没一下,跟绣花针似的在他心头穿洞,可他的疼能诉于谁人说呢。
他在门外踟蹰了半响,才推门进去,柔声道,「不必太伤心了,他虽然瞎了一只眼,但命是能捡回来的。你要在这里哭,反叫阎王听到,给带过去了。」
一半是安慰,一半是恐吓。
虹回头瞪着他,岚在他的瞳孔里变幻莫测。乔装得那么美,实际是个顶丑陋的魔鬼。
岚靠近他,掏出帕子,给他擦泪。那帕子带着他特有的幽幽的暗香,蓦地叫他记起昨夜男人的面孔,与眼前这男人一致,是鬼是魅,还是魔?
岚的手指移到他嘴边拭泪,他朱唇微启,似要说些什么,又不说。四目相对,非生非熟,是对半路得道的仇家,仇怨大得已不能言说了。
静了片刻,虹忽然一口吞下了岚的小指,卯足了全身的劲儿,咬下去。
岚也不是全无防备的,他知道这冤家终会来这么一招,足以致他的命。
虹的牙齿似把锋利的锯,切开皮肉,切开神经,切开细如芽条的指骨。食指连心,那顺着虹嘴边流淌而下的血是岚心脏的血。
可岚还是一动不动的,由着他。他看到自个的血融进虹苍白的唇中,像是他的生命隆重地融进他的嘴中,艳丽得那般绝望。
他仍笑着,道,「你把我吃了吧,即使住不进你的心脏,也像寄生虫一样附着在你的皮肉上,不让我离开你……是我一生的意义。」
他笑着,那笑眼似绝望的伤痕,绽放着死灭前最后一瞬的壮烈的美。
血堵住虹的咽喉,呼不上气儿。他真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可为什么无形中却有一条羁绊,比命运更倔强的,牵系在他们魂灵的两头。
戏子无情,却被多情误。
他还是狠下心,断了他一节性命。那一节断肢咬在他嘴里,迅速地枯萎。
他没有吞下,不能如他所愿,不能叫他同化。他当着他深情的面,吐掉断指,邀尘埃将之薄葬。
暮在门缝里窥到这一切,冲进来就想一枪毙了虹的命。
他鄙夷地笑,道,「也不知道遭了什么孽,就因为这张脸,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畜生想贴上来占点儿腥。你也是吧?」
他疼的脸色惨白,似融化在光里的恶鬼,面目还在,可五官俱融。他答不上话,连虹的声音在耳边都是恍恍惚惚的。
虹见他不答话,扒了自己的衣服,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么?!我给你!我跟你做丅爱,跟你上床!你放了我!」
不对,岚想要的不是这个。他只想要这个人,即使收不住他的心,收住这个人也是好的,就当是守着一具尸体聊以慰藉惨淡的余生。
他对着一块冥顽不灵的顽石,千年不化。他只能弱下声势乞求,只希望他还有半点的恻隐之心。
「你放了我可以么?文重明……我想见他……他伤的那么重……」
是呵,他的爱人伤得那么重,他的伤算不得什么。一截断指偿还一只眼睛,值了。
「我不想要什么……我不是他们……我不是男人……」
岚拉过他的手,按到自己的裆部,长抽一口冷气,道,「我不是男人,我是太监……我要不了你,我不想要……只要你陪着我……我的时日不多了,等我死了你再回去跟他们团聚……你给他们的时间那么长,可我十年才换来这么一日……」
虹按着他平坦的裆部,惊了。心头说不上的滋味,仇恨被其他杂味冲淡,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惜,跟细小的针尖儿一样,在一片狼藉中醒目地闪动着。
虹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吼道,「疯子!」
「你答应了留下来?」
这个男人连愁容和伤痛都是带着悦色的,
「你滚出去!滚出去!」
虹背身,是默许么?至少这一刻,他没法决绝地拒绝他。
这是一场天大的阴谋,动用了所有的手段,只待他的束手就擒。情爱,原本不就只是一场阴谋么,一厢情愿时的伺机而动,两厢情愿时的相互较劲儿,三厢情愿时的多方算计……十面皆有埋伏,无人能逃脱。
「你答应留下来……我会请最好的医生医好他……」
他的目光里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即使是镜花水月,也够一辈子不清不醒的了。
埋伏在门背后的猎狗已经兽心大起了。他视作天的主人,一个堂堂将军,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戏子,失尽了尊严,失尽了气魄,失尽了江山。
他用十年的肉与魂捧高了一个男人,却只为了今时卑微给一个戏子看?
他破门,举枪,决心要了虹的命。
可始料未及,或则早有预料的,没有丝毫对峙的时间,岚转身便要了他的命。子弹直击胸口
,正中要害。
他教了他十年,原来只为这一天的恩将仇报。心之狠,枪法之准,拜他所教,该是欣慰,还是悲哀呢?
岚呢,怎会想要他的命,只要一只手,一只脚,都是有路可退的。可他小指残缺,用力时一颤抖便射偏了,却一枪命中,子弹向着暮,也向自己。
「暮!—— 老师!——」
恶鬼殊途
能丢下他独自撒手人寰而去么?那个跟了他十年的小鬼,早已成他身体的分枝,生死并蒂,根若死去,枝又怎能独活?
他快死了,周围有一群面目模糊的白衣鬼怪开始搬运他的身体,搬去哪儿,许是地府。为图轻便,他们开始将他切割,头归头,胸归胸,四肢归四肢,心脏呢?丢弃不要罢,这最是人世的糟粕,带去地狱也无端污染了那里的干净。
地狱也作干净?怎么不是呢?清一色都是干净的死人,只有活人才最是肮脏的。
他恍恍惚惚,肢首分离地随着白衣鬼怪一同赴向黄泉,要归往极乐净土,还需沿着与生相伴的这一程光景沿路折回,再历一段劫数,洗一身尘缘,净身而归,才作圆满。
途经天桥时遇了暴风雪,无脚的鬼怪寸步难行,只得稍作休憩。眼看风雪迟迟未停,便在街摊的酒铺里坐下,一人往酒缸里勺一碗酒,酣饮起来。
暮带着镣铐,被拴在方桌脚上,衣衫褴褛,面上血肉模糊。难怪乎活人都一心向死,死后才获永恒的平等,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乞丐,都遭流放,都遭审判,都遭极刑,五一外乎,都逃脱不掉。似一窝待宰的猪狗,没人比自个侥幸,便也心安理得了。
风雪未停,嗜酒的鬼怪一碗接着一碗的饮酒,终失职醉倒人间道上。在活人看来,酒缸里的酒虽一滴未少,却实则被鬼怪偷吃了魂魄,只剩一缸酒的躯壳,一碗接着一碗地又贩卖给了过往的人的躯壳。
暮挣脱开镣铐,逃了。在众多枉死的恶鬼之中,他是最无觉悟的一个。
他逃到天桥,被满地炸开的鞭炮炸得魂飞魄散。一望溟蒙的天,还未到投胎的时辰,人间却正值盛时——除夕。
周遭都是被炮仗炸得血肉模糊的躯体,猫的,狗的,蛐蛐儿的,还有跋涉在归途上的看不见的鬼怪的躯体,五颜六色,煞是热闹。
他听到小孩的哭声,分外熟悉。
循着找去,在天桥角落找到一个遭人欺负的小乞丐。
他蓬头垢面,赤身裸体,不停有炮仗塞进他的皮肉里,噼里啪啦的弥漫出烧焦的味道。他除了哭,一无所措。
作恶的小孩们围着他笑,骂他小乞丐,骂他小太监,骂他婊囗子养的。同样是穷人,也分三六九等。小乞丐呢,大抵是最低等的那一类,人类文明素无记录的那一等,便草草与猫狗同命,再是穷人,也比他高贵,也可任意践踏。
小乞丐从胳膊肘里露出一个眼儿,暮看到他眼下那里朱痣,似又还魂回来。
那不是他的岚么?
果真不能留他一人独自在人世,一个身心皆残的废物,哪里有独自苟活的本领。他要带走他,死神也不能动摇这冥顽的爱情。
可他不能,他是鬼,他是人。他只能穿过他的身体,握一手冰冷的余温,却触摸不到他。
身后哭声停止,他转过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