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他念着这个熟悉的地名,似曾想起。
一座桥将两人的距离又拉拢了。人的感情非得依附些什么才能掂出份量,是桥,是路,是石,总之得拿出些凭证,不赋予空谈,才不至没落成幌子。
他要早搬出这个地名,怕他早记起他来了。
「你是……」
「……虹,你还记得当年天桥上的那个小乞丐么?在除夕夜碰到的那个小乞丐……你说好明日接他回戏班,可天意弄人,第二日一早他就叫军阀给捡走了……军阀将他收做义子,叫他杀人,给他权势。他为了活命,为了活着再见你,堕落成魔了……可再见你,你却再也记不得了……」
虹蓦得一惊,他的声音又穿透脊背,撞着他的心脏而去。想想,再仔细想想,终于是记起来了,这么大费周折地才记起这段陈年往事。
他不是有心忘记,只是在殚精竭虑地抹掉过去的伤疤时,连同他都一起不小心给抹掉了。何况他那么渺小,小时候是,现在也是。儿时答应救他,是否是一半真诚一半玩笑?谁能说得清,儿时的那一点儿侠骨柔肠都是不堪被岁月印证的,后头连森都对他变了,他怎还能对他不变呢?
可岚偏偏痴心地记了他一辈子,他真傻,比自己还傻。
一夜良宵
虹转身,隔着夜,再熟悉的人,也经不住岁月的摧残,皆是这般模糊了。
他走近他,走近他,时光赫然停滞,原来竟未曾变过。他依然是卑微,身子依然孱弱似蒲草,从窗子里透出的一点点风雨便能惊散他的七魂六魄,将他打回原型。
哪里是什么叱嗟风云的将军,明明依然是那个卑贱的小乞丐,偷了一身戎装,便以为从此得道升天了呢。
心头的恨一下泯灭,是可怜他遭了报应,还是心念那半面尘缘。总之是不再恨了,心头还隐隐作痛,怜他,惜他,愧对于他。
虹素来是个记仇之人,可遇到岚,却变得这般轻贱寡断。仿佛在前世与这美丽的魔订了契约,今时来索取了,诶,他要将灵魂都付予他了。
「我和森,第二日有去找过你,可你不见了……听人说,你死了……」
连尸体都未找到,他们便信了。后头,伤怀了几日也便不追究了,这世道,生离死别的上演太多,再善良的人都会被逼变得麻木不仁。
「倒是愿意早死了,还能叫你记得……」
「我一直记得,只是而今你长大了,衣裳楚楚,权重望崇,再不似儿时的模样了。」
虹的话里还有责咎的意味。面目纵然不变,但整日争权夺利,再是漂亮的人也能变得面目可憎。
「叫你失望了……」
虹仍是不明白他的无奈。他同他不一样,是个执拗的疯子,不妥协,不屈从,似这乱世脊梁上的一根刺儿,不知死活地冒着尖儿,扎得够深够沉,叫这世道都为之胆颤。
「不,你能活着……我感到很惊喜。」
虹蹲身,轻轻地梳理他的长发。岚仍碎在地上,一片一片,轻渺地好似幻象。虹不急着将他拾起来,只是在原地拼凑着他的碎片,平复着心头艰涩的惊喜。
他的指尖在他的发从中穿梭,宠溺地好似缝合着失而复得的破碎的玩偶。
他将全身的伤口都打开,来迎合这汹涌的柔情,血更疯狂地流。流干了才好空出这副躯壳,注入一番新的生命,以为便可脱胎换骨了。
他无力地叹出一口长气,这口气续了十年,终于可吐了。他如释重负,昏沉沉地死过去。
恍惚中察觉面庞一片温湿,好似春日的绸缪烟雨,一直浇灌到心头。
梦里,忽又被疼痛惊醒。他睁开眼,对上虹那一双多情的眼儿。虹的脸生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仿佛就要融进他的血肉中去,一阵悸动,不敢动。一乱动,就怕这贴上来的脸会与他错了位。
可虹又一个起身,离得老远。他怕他又走,不管不顾地起身去抓他,不料全身的伤口都被牵动,可他不顾得,好似恶梦初醒般地喊着,「虹!虹!——别走!别走!」
虹清清淡淡道,「放心,我不走……只是你身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
声音却是异常柔软的。
原来他正在为他疗伤。岚低头一看,身子从地上被托到了床上,胸脯敞开着,衬衫两门襟被撕到两边胳膊处,像两片被撕开的皮,耷拉着,触目惊心。
胸前的伤口处都抹上了药,外头温温凉凉的,里头灼烧的厉害,那些垂死的血肉正在浴火重生。
用完了一瓶药,他又打开另一瓶药,准备继续为他上药。
「整天打打杀杀的人,家里连个药都没备,还是我托你底下的人去买来的。」
岚却抗拒地将衣服拉上。
「怎么了?」虹问。
「脏……你别碰,我自己来。」
虹没依他,道,「身上伤口太多,有些你自个够不着。」
「要够不着,缝合不了,就死了吧。」
话刚出口,岚便结结实实挨了虹一巴掌。
虹不纯心打他,只是急于阻止他的莽撞,语言显得窝囊无力,只得动手。他方才求死,死神的耳朵是异常灵光的,要入了他的耳,怕小命再也难保。
他的手悬在半空,半响,才生硬地落下,又不知往哪里去,往他的伤口,还是往他的心上,都不是自己熟悉的去处。不过是儿时一面之缘,现今却佯装得这般熟络和在意。
人的感情呐,真无操守可谈。
岚虽挨了打,可心里开心。他看到虹眼中盈盈水光,能照出自己的影来。
不料虹却补上一句,「要死也别死在我前头……平白又添了我的晦气……」
岚心一沉,只当自个是一厢情愿,却不知虹素来这般口是心非。
「抱歉……」
顿了顿,又道,「你走吧。」
「我自是会走,你要能洗心革面,就跟着我一块走,要不能,我们就当没再相认过,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跟你走?」
岚一愣,好似又寻到了一线生机。
虹不似开玩笑,郑重道,「跟着我一块儿走……只要你洗心革面。」
他特地在“洗心革面”这词儿上加重了语气,他能带他走,但前提是丢掉他活命的“本事”。
岚刚还惊喜,但转念一想,虹这分明是嫌恶他,又懈怠了,道,「我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呢?如何谋生呢?只怕拖累你。」
「我养你。」
好似未经大脑,未经慎思般地轻易脱口而出。承诺一出,他收不回去了,这是个顶严重的问题。这次不能似儿时,儿戏般薄情寡义,就当是弥补他心头的愧疚。
「我还能唱戏,大抵还能红上二十年,能养活你。」
「那文重明呢?他跟我有天大的仇怨,你不要他要我么?」
考虑还欠妥当。
「……你跟他下跪道歉去,求他原谅你。末了,我再劝他一番,他也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
考虑地很周全。可岚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们中间隔着个文重明,听虹谈起他时的那股子熟络劲儿,他们倒是像一对夫妻,准备好心收留一个仇家。
「你跟他准备好好过活?那我算甚么?他岂能容我。」
他们的承诺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儿时是贺森,现在是重明。他们呢,都满满实实地占了他一辈子。而他呢,十年只换得一句口头承诺,到头来却还是个置身事外的过客。
虹着实答不上,现在想来真是困难重重,还需回头从长计议。虹变得更优柔寡断了,眼神里透着迷茫的眷恋,甚是有情,却不知是投放在朝思暮盼的文重明身上的,还是眼前这个叫他于心不忍的美人儿身上的。
总之,他不再是那个无情的戏子了,到处投情,到处风流,一生端不平的情债。
就是个哄小孩的把戏。岚失落,又垂头丧气,他早料之如此。虹是执意要走的,他再执意也是留不住他的,即便是撕自己的伤口去博他的同情,一时后的悸动后又相安无事。日子还得自个过,别人的带不来,自个的又叫别人带不去。
他瘫下,形容憔悴,更是柔弱。
虹暂避那个话题,继续为他上药,好人做到底。
「把衣服脱了。」
岚不情愿,虹动手帮他脱去。那衣服黏在肉上,每扯一下都撕心裂肺,好一阵费力,才脱掉上衣。
虹俯身,抹药。专心致志,心无杂念,也不愿意对着岚的眼,甚怕走神上错了药,或只是因为逃避害怕。
伤口原是麻木了的,药一上去,又开始疼。
彼此都不说话,有甚么可说呢?一对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上完了身上的药,虹又道,「把裤子脱了。」
把裤子脱了?倒不如扒了他的皮。就他自个明白,那裤裆里藏着一个秘密,连禽畜都能耻笑的秘密。
他一恼丧,将虹手上的药都给打翻了。
「要走便走得利落些,疗得了身上的伤又如何呢?还是会复发,还是得溃烂,还是无穷无尽,生生世世……」
虹捡起药,摔他身上,就要走。
但每走几步,却又停步了,这般优柔寡断。就因方才那个未设计周全的承诺,他觉得他对他有责任了,天大的责任。
「我知道,你这样就是怕我见怪。可我知道……那伤口你要是一直藏着,只会溃烂,只会更丑陋……交与我医治吧。」
虹没想自己能变得这般高尚,是为了赎罪,还是真动了情。他对他从来是都是迷茫的,那迷茫中带着仇恨、带着眷念、带着怜惜,名不正言不顺,可就是那般□。
「不,我怕你看到。」
他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能让心爱的人看到这么丑陋的他。
「你不叫我看,那我走了。从此我不管你,你也休想管我。」
他要恩断义绝,舍他而去。他说得到做得到。
岚妥协了。两个平日里言出必行的丈夫,今日都似娘们般优柔寡断,进进退退。
他颤颤地在虹的视线中脱了裤子,虹惊地瞪大了眼。
那眼神里不管有什么,都不是看待一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