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的泪滴落在岚的断指上,那断指已被连根除去,再有滋灌,也长不出希望的苗头来。
他明白。即使同归于尽,双双化泥,捏合在一座坟头里,他仍然不是他的。他的魂魄依然会同他分道扬镳,他会去找森,会去找他娘亲,唯独不要和他在一起。
要是双双死了,他得在奈何桥上等他,可他迟迟不来,又得生生世世。
倒不如成全于他,做这最后一桩好事,修来世之福报。
他终于下不了手,松开。虹的嗓子间急急地灌上一口回魂气,他活了一点,大抵能支撑到见到重明的时刻。
「好,我带你去找他,带你去找他……我不会叫你死,我要你和他在一起白头偕老,你们要长命百岁,所以我带你去见他,我带你去医院!」
他飞快得,披上单衣,抱起虹,往外冲去。
边跑边喊,「司机!备车!快啊!」
「少将,对不住!外头天太冷,引擎被冻着了,发不动!」
一场横祸,诸事顺应,天意。
他只得抱着他跑,牛马似的,风雨无阻。
北平冷极了,灰蒙蒙的天在他头顶龟裂,顺着那裂痕,可见到天外殿阙,各色神明,皆凶神怒视,与鬼神无异。他们正待收他魂魄,满自己之功德,哪里会有慈悲救济之心。
北平的冷风夹着棱角尖锐的雪,一刀一刀地切在岚的皮肉里,一刀一刀地切开他的伤口,一刀一刀地切进他的心脏里。
薄衫被风吹开,他整个儿胸膛袒露在风雪里。伤口上的药被风雪洗净,他留下的吻痕被风雪洗净,他留下的满胸膛咸苦的液体被风雪洗净,他留下的温存被风雪洗净,他留下的一切被风雪洗净!
一切痕迹,一切证据,都毁尸灭迹。他们又再不相干了。
正是虹要的结果,他处心积虑,他破釜沉舟,一切却看似天意,巧夺天工。
岚跑遍一整个北平,终于找到医院,他跪倒在医院门口,将怀中之人向那些白衣鬼怪虔诚地奉送。
「医生,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故,不辨生死,不探虚实,便竭力救治,做尽自己的本分。
岚跟着护士的担架跑。虹躺在那狭小的担架上,颤颤悠悠,似躺进一座摇晃的魂。哪里都不叫他安心,他只有将虹捏碎在自个心窝里才最是安宁。可如今他心窝已成一堆废墟,那番末日境地,他哪里肯让虹冒险。
去急诊室的一段路,不过数百步远,他却如走刀山,步步艰险。
半路,一个瘸腿的半瞎子来不及躲闪,差些撞上担架。
所有的目光一并相对,皆是熟人。这个落魄的瞎眼不正是文家公子么?这个衣不蔽体,碰头乱发的“女人”又不正是北洋军阀么?
再则,担架上这奄奄一息的人儿不正是梨园名伶么?
诶诶,这几个几辈子纠缠不清的冤家,终于又一并相逢了,是意外,抑或天作,还是人为?总之他们不离不弃,不鱼死网破不作圆满。
这杳杳阎浮界,又只成了三人坟墓,局促狭窄得很。
文重明腿更阙了,似一段枯枝,被担架的腿一撞,便断了下去。
他趴上担架,嚎啕大哭。
「虹?!是虹!他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岚呆呆地看着,发觉虹脸上恢复了些生气,他因他的呼喊活过来了。他忽然落下一块石头来,因落了这最后一块石头,身子变得更轻了,恍恍惚惚,站立不稳。瞅瞅周边,都是白衣的病人,飘飘渺渺,说不准也是鬼。不过记不得自个死了,同他一般恍恍惚惚地弥留人世,他们终以为这些慈悲为怀的医生终将他们救活了。
对了,每个人垂死前都是经受过一番生不如死的折磨的,开膛破肚,掏心挖肺,这般折磨都经受过了,缝着死,便轻松自得多了,好似又活了一次。
人世的鬼和人,都是一般执迷不悟的。
医生拉开文重明,推着虹进了急诊室。
他放心了,要走。可重明从后头追上他,压倒在地,一头疯兽,要置一个人于死地,多么轻易。
「你这个混蛋!虹怎么会这样?你把他怎么了!」
他答不上来,他把他自己给虹了,虹吃了他的心,又把自己给了这男人。他才是最委屈的,不是?
可所有人都在定他的罪,他们有什么资格?可谁叫他是最下作的物种,只可沉默受苦,所有辩解都是谎言。
他任由他打,任由他发泄,他要被他活扒了。
他只不过要了这男人的一条腿和一只眼,虹便似要了他的命。要是今次这男人要了他的命,虹会为他报仇么?
他突然想以身试验,不由得失笑。要把自己弄到最狼狈,连自己都嫌恶,大抵就不会这般处心积虑地去索爱了。
重明被激疯了,拳头似雨点,落在他那一张俊美的脸上,岚要遭毁容了,脸也同身子一般丑陋,这才是他的应得。
周围人都在看戏。中国人素来是最爱看戏的,尤其爱看打架的戏,越险恶,越刺激越乐意看。喜斗好胜,方才彰显出人的节气,才能顺应这战争乱世。
待一方落败,就要出人命,他们才手忙脚乱,伸出援手。斗归斗着,但不愿见死人,不然又徒添自己的晦气。
一群白衣护士赶来,将发狂中的重明拖开了。
岚缓缓地起来,捡不齐散落的肢骸,只东拼西凑,凑直了身子。
他仍笑着,对重明说,「他不会死,从此,你和他,恩恩爱爱的,生生世世……不要让我看到。」
一番赤诚,真心祝福。
他满身狼藉地战败而归,融进风雪之中。
重明看着,似被愤怒冲花了眼,只见他方入风雪里,便化作了一口轻气,隐入九天。
虞姬精魂
走出医院时雪下得更大了,北平冻僵在积雪之下,四处可见渊深的裂痕,是从北平精魂里龟裂的,那十八泥犁的入口。
原来再也无需跋涉黄泉,寸步之间便尽轮回。
岚路过天桥时看到一簇火光,寻着光游去,却见一形容枯槁的老裁缝在焚一堆戏服。
那些明丽的戏服仿佛间还附着着戏子的芳魂,纷纷的,纵身往火堆里一跃,一身艳骨皆烧成一堆灰烬,原是往尘里来,又归往土里去,只借了一场寒碜的仪式,体面地超度了冥顽不化的痴魂。
岚看着心惊,仿佛见着虹涅盘在火堆里,他夺下老裁缝手里未烬的戏服。
「先生为何要把这些尚好的戏服给烧了?」
老裁缝的一颗魂灵这才往火里魂游回来,悲哀道,「留着有什么用呢?穿戏服的人都死了……」
再艳丽的戏服,若无旦角名伶的血肉丰充,也只是一堆冰冷陈尸,还不及市井身上的灰旧褴衣,至少还沾染了些人气,像是这人世的活物。
「死了?!」岚一惊,赶忙道,「不不不!虹没死,在医院里,已经救回来了呢。」
「虹」
老裁缝看他,忽然鄙夷地笑了笑,道「这世间的名伶又岂止他一个,他啊,还差得远哩。」
「哦……」放心般地叹出一口起,岚又问,「不为他,又是为谁呢?」
「蝶衣啊……」似念起爱人般,老裁缝浑浊的眼里赫然有了清凉的光,「我做了一辈子的裁缝,就为了他啊……可他老了,死了……」
「我不认得……」
「你是谁?」
「我不认得……」
天上地下,唯虹一人,万事万物,皆为虚空。爱到无我,成佛成魔,再不成人。
「先生把这些戏服卖于我吧……这若是你毕生的心血,就此毁了,这衣的主人在九泉之下怕也会深感痛惜吧。他的魂附着在这衣上,这衣若能借另一位红伶再续风华,他才更宽慰吧。」
老裁缝看着他,眼里陡然浮现一靥艳媚的残像,回光返照般的他又活了起来。
他拉起岚的手,道,「你来,来呀,穿穿看。」
他将岚拉进裁缝店里,拉近里屋,他的卧房。这俨然似一个戏子的闺阁,各色戏服悬于墙上,那戏服都似百年之久,沾着陈旧的脂粉味儿,可分明又崭新得一尘未染。
岚抬头望去,满目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隐于这人世最后一寸极乐,神鬼未知。歌舞未平,史书未止,君王仍废早朝,美人仍乱纲常,所谓千古,不悟的执念罢了。
赫然惊醒,耳边声色又止。才子佳人魂飞升仙,只留一副副五彩躯壳,悬于墙上,成万世效仿,叫后人轻薄,是谓“流芳”。
从别人的梦里醒来,岚竟落了泪。
老裁缝拉他在床边坐下,从床底翻出一个妆盒,里头满是玉凤雕钗,流金四溢。
这些首饰,日复一日被细细擦过,还似人活着般的模样。
「这些……」
「我攒的,送他,他没要……」
一个做衣为生的老裁缝,要几辈子的劳作才攒得起这等宝物。
想来,岚竟还没送过虹一根钗钿,便更想买下这些戏服,回头赠他,就作最后的赠别礼。
这浓情蜜意,似乎不沾染点铜臭,便不显昂贵。
「你能将这里的戏服珠钗都卖于我么?多少钱都可以。」
老裁缝笑,道,「多少钱?多少钱你都买不起……而且我这把老骨头,一脚都已进棺材了,要这些钱还有何用呢?」
「那你要什么才肯交换?」
老裁缝望着岚的脸,目里透出年轻的青涩的眷念,道,「让我在入土前再回忆一下他的模样……你穿上这些,戴上这些试试……」
「你是让我办成戏子的模样?」
「……对呀,你适合。」
打开棱镜,偷得花容半靥。镜中美人,黛眉檀口,脸上伤痕丝丝缕缕,却更憎风情。
老裁缝打开胭脂盒,为他上妆。那胭脂似迷幻的尘埃,纷纷落落,脸上积起一层薄土,土中滋养锦绣,将魂灵轻薄。
他认不得自己了。再一看,仿佛又认得,但不是他的脸,似虹的脸。
这一副云容月貌,不是他,还能是谁呢。爱到痴愚,恨不得成他,恨不能一张躯壳两人共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