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啦!」穿上T恤,爬梳半乾发丝的杨以恩嘟囔著:「很麻烦……」
「不然是怎样?」很少看他将情绪表现得这麽明显,李璇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中午在厨房就说过不去了,他不听又来找我。」
「你干嘛不去?」大好机会耶,莫非舍不得绿篱?想不到杨以恩是那麽念旧的人……不对啊,若是念旧怎麽到现在还没发现两人国中同班过?
「你不知道啦!」杨以恩又重复了一次。
李璇这时候才发现平时粗枝大叶的人鬼打墙起来也是很有让人想掐脖子的冲动,他没好气道:「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们以前交往过,我不想跟他在同个厨房工作。」
李璇彷佛听到脑中传来『喀啦』一声,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直到杨以恩「喂」地喊了好几次他才回过神,用著像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回望杨以恩仍湿润的眼。
片刻──
「这种事不要说得那麽自然!」
他悻悻然的丢下一句,也不管杨以恩听到有什麽感受便自顾自走人。
Danny也就算了,为什麽连杨以恩也是同性恋,学徒跟主厨交往店长难道不知道吗?该不会是绿篱专门雇用同性恋者,其实大家都是gay?李璇知道光是这麽想都太过分了,但他真不知道该怎麽想才好,惊讶已经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难怪Danny说他不是阿德的菜,难怪阿德对杨以恩旁若无人地猛献殷勤,李璇有种既失望又难过的感觉。
他不会因为同性恋就厌恶杨以恩,虽然他无法想像爱上同性是怎麽一回事,也无法打从心底对这种事情感到愉快,但如果是杨以恩他会试著去理解。他失望的是杨以恩的态度,还以为是朋友,还以为得到信任,如果不是刚好阿德在这间饭店工作,加上他一直追问,杨以恩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他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了伤人的话就转身离开,杨以恩本来就没有义务跟责任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气,忍不住失望,话就这麽溜出嘴,想收回来也来不及了。
「这下完了啦……」之後要怎麽面对那个人才好。
李璇脱力地蹲在地上抱头哀嚎,懊恼得快要死掉了。
脆弱 10
10。
小客厅里,李璇眼睛虽然盯著电视机,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著屋子另一端的一动一静。
平常这时候杨以恩都会在客厅看电视,但今天从饭店回来後反而是李璇直接占了沙发,而杨以恩也没说什麽,进了房间就没出来过。
总要出来洗澡吧?
李璇正想著等人出来後要怎麽开头,就听见熟悉的拖鞋声响起,他不禁僵直了背,假装很专注地看著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连续剧。
眼角馀光瞄到瘦高的人正从冰箱拿了啤酒,然後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将身体往沙发另一边挪去,谁知道杨以恩又只是往他脚边一坐,然後一罐啤酒递了过来。
无言接过,他拔开拉环,还在磨蹭著该什麽时候开口,杨以恩倒是先说话了。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学校找阿德当过几次讲师。我本来不是很认真念书,只是混时间,他介绍我来绿篱当学徒的时候,刚好我也没什麽特别想做的,就来了。」
淡淡的嗓音在室内轻轻流泻,试图在连续剧角色的激烈对白中突围。
「後来做菜就做出兴趣,阿德很认真教我,以前就隐约感觉自己喜欢男人多於女人,刚好他也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叙述的声音停了下来,坐在身前的人「喀」一声拉开拉环,李璇下意识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苦涩冰凉的液体并不能消除他喉头的紧缩与乾涩。
他第一次听杨以恩说这麽多话,虽然对方并非真正的寡言沉默,但……他又怎麽可能真的知道?他根本没真正了解过杨以恩,每当他以为多认识了一点,却又全部被推翻重来。
「杨以恩──」
李璇呐呐地开了口,但杨以恩像是怕不一口气说完就会失去勇气一般的截断他。
「我虽然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可能也不想知道这类的事情,可是……」讲话声顿了一下,「你是我的朋友,总有一天会知道。」
啤酒罐身沁出的水珠一滴、两滴的,在地上形成小小一滩死水,视线从那滩水移到一直背对着的削瘦身躯,细细的黑发散在白色颈项上,跟六年前的某一天一模一样。
李璇心想一定要说些什麽才好,一定要回应对方才行,杨以恩说他们是朋友,他虽然不能理解同性恋是怎麽一回事,但为了这人难得的剖白,他不能继续沉默下去。
就说他其实不在意,喜欢男人、跟男人交往之类的事情,他不在意听杨以恩讲,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我……」
就在这时候,杨以恩转过脸,表情淡得如白开水,嘴唇开阖间,轻轻的一句「对不起」像棉针一样将李璇未完的话钉在舌尖,再也吐不出来。
「对不起。」并不能言善道的人似乎在思索组织著接下来的话语。「让你不舒服,我很抱歉。」
语毕,黑色头颅又转了回去,微微垂下时露出脖子更多的肌肤,白得令他感到有点冷,手上不禁使劲将罐子捏出声响,黑发彷佛有所感应在白色肌肤上晃了一下,如密织的网,裹得他动弹不能。
「我现在没有交往的对象,所以你不用担心碰到会尴尬。」
益发轻了起来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在李璇的心口上扎出一点一点的红。想叫杨以恩不要再说了,紧闭的嘴巴却像不是自己的,连发出单音词都不能。
「反正以後我不会在你面前讲这些了,你别在意。」
明明才没喝几口啤酒,李璇却觉得脑袋又热又涨。他试图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一遍,越想越混乱,他知道有地方不对劲,明明该道歉的是他,为什麽变成杨以恩假装没事一样地说著对不起?
「喂,杨以恩……」你搞错了。李璇想这麽说。
闻声黑色头颅晃了晃没转过来,约莫一分钟或者是一世纪那麽长的沉默,骨节嶙峋的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耳边响起的是若无其事的声音:
「我可以转台吗?」
喂,杨以恩……
抖著手摸上自己的喉咙,李璇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嗯」这个音,但频道已经被转开了。
明明跟之前一样坐得如此靠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对方,只要拍拍那单薄的肩膀,笑骂一句「朋友之间客套什麽」,能传达此时心意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一句话都好。
问题是──他们真的是朋友吗?
如果是朋友,无论如何都希望被对方接受跟祝福吧?就像他会想分享很多事,兴趣也好,课业也好,恋爱也是……谁都想得到朋友的认同,被朋友出言所伤绝对会难过或生气,怎麽可能不在意?
李璇这才明白,杨以恩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
十四岁跟二十岁其实没有太多不同,差别只在於二十岁是成年人,已经学会大人的伪善跟客套,即使讨厌也能笑著面对,也可以扮演著名义上的朋友。
脑中突然闪过考大学那年国中导师说的话:大人总是做著不想做却非做不可的事情。
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十四岁,就算是杨以恩也不例外,跟同事兼室友的他保持友好关系也算是不想却非做不可,所谓大人的成熟的表现。所以他在饭店时所感受到的失望是真实的,若非他穷追猛问,杨以恩根本不会主动告诉他关於跟同性交往的事情。
杨以恩一直将他隔绝在心门之外,他根本没走进去过,如今门前还设了一道以「朋友」为名的结界,於是他更没有理由横跨过界。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李璇内心闪过一丝恨意,不知道是对自己的执著,还是对杨以恩的伪善。
曾经,跟女友交往一段时日後,他问她究竟喜欢他哪一点,会这麽问是出自一种男人的自大,没想到女友的回答反而让他哑口无语。
『一开始只是认为你长得好看,聪明又会读书,带出去跟同学一起玩时很威风。後来发现你这个人做什麽事情都很认真,谈恋爱也是,讲白一点就是死心眼又放不开,这样的你不知道为什麽反而很吸引我,觉得被你喜欢著很幸福。』
面对无言以对的他,女友还半开玩笑地补上两句:『像你这麽执著的人一定不会劈腿,呵呵。』
照理说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此时此刻却清晰地浮在心头,不知道该佩服女友对他的分析一针见血,还是该为一厢情愿後的徒劳无功感到羞愧。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友情,杨以恩已经用行动明白地将他排拒在外,他又有什麽理由穷追不舍,只是让自己显得更丢脸而已。
李璇突然想到陈柏豪。国三的时候他已经对跟陈柏豪保持起码的交情感到不耐,同念市一中的两人编在不同班,因为住在同一区,刚开始还会相约一起回家,没多久他就藉口参加球队训练而逐渐跟对方疏离。也有几次陈柏豪打电话到家里找他出去,都让他以补习回绝。对方也不是笨蛋,感觉得到他的有意冷淡,最後陈柏豪再也没主动联系过他。
有一回两人在走廊擦肩而过,对方眼中的忿然不平让他不敢直视。国中同班三年,还以为彼此是好朋友,毕竟看在别人眼里也以为两人是莫逆之交,结果这样的共识被他刻意戳破,什麽也没留下。
只要在团体中,谁都会想拉另一个人来避免自身的孤立,落单的那一个并不会被同情,反而会成为无知少年少女嘲笑的对象。只是不想一个人才要去依靠另一个人,李璇也是上了高中後才懂得这些。
因为懂得太晚,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别人,先是杨以恩,後来是陈柏豪,现在不过是轮到自己罢了。
任何人都可能有过不被接受跟肯定的时候,『过度伤心反而显得矫情』即使这麽告诉自己,也无法阻止难过的感觉在胸腔中恣意横流。
脆弱 11
11。
暑假初为了李璇跑来Y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