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明天,我会去往何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丁亥年六月廿六 立秋 雨
大雨刚停。柏油路面的积水被深夜的路灯照出粼粼波光,闪烁着橘黄色的散碎斑点。
我一个人游荡在街上。
旧日大学时的弟兄们聚餐K歌,我终于还是喝多了。
之后曲终人散,他们在老婆大人的电话查岗后各回各家,剩下了我这个不正常的大龄光棍。
筵席上如愿见到了曾经深深迷恋的人,他专程从上海赶回来参加这次聚会,难能可贵。
可笑的是我现在看见他居然半点心波不起,已经连感慨都懒得酝酿。
以为自己挺脆弱,其实不然。我想我现在面对他时表现出的嘻笑轻松与坚强无关,离他这么近,反而任何感觉都没有。所谓痛到极致就是麻木,这自然的表现大概是缘于真正的麻木。
不像从前。
从前,但凡关于他,我都要拼命抑止住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层层战栗,扮演淡漠和疏离。记得那时候,每次接听他的电话都是手脚冰冷,挂断半天仍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心悸。而面对面时,必须避免一切和他的直接接触,我才能安全的生存在人群中。
生活是真正的表演。就像吴孟达的台词:“没有NG!”
他今天也喝high了一点点,搂着我的脖子喷着酒气骂:“他M的怎么得罪你了?你小子那时候怎么都不肯鸟我!”
真是冤枉,他的眼神他的声音,我一直铭心刻骨,接触到都会打冷颤;他那些年的小灵通号码我现在仍能脱口而出。
只是他现在换了手机,原先的号码已经不复存在。
什么都在变了,包括他,也包括我。
说起来,不知是懦弱还是识时务,我从来就没有起过表白的心思。能做个普通朋友就好,他待我不比旁人差也不比旁人强,对他而言我只是个泛泛的熟人。我敢打一百个赌,要是我真蹦出来和他坦诚相对了,一定连点头之交也没得做。
于是,就对自己说,能远远的欣赏就好。我该知足。
点上一支烟,踢着一路深深浅浅的脏水洼,我想裤子又该洗了。
也许我也该找个什么男男女女一起过日子了吧。像我这种条件的,凑合一个婚姻应该不算太困难。可看看结了婚的弟兄们口袋里惭愧的零花和都不怎么令人羡慕的生活,我叹口气,心想,还是算了吧。内忧外患,顺其自然。强求来的是什么结果我也不是没有看见过。
已经很晚了,可我宁可走路,也不愿赶搭那辆破破烂烂的末班车。
丁亥年八月十五 中秋 阴
我不喜欢加班,觉得寂寞的时候例外。
而我总觉得寂寞。
过中秋了,煽情狗血的团圆广告铺天盖地,我在科里躲清净。
今天没一个医生愿意来值班,也没一个产妇愿待在医院里。能回家的或请假或出院,都回去了,整个科里空空荡荡。轻闲下来的小护士们拉着我,一起聚在护士站打情骂俏开些毁三观的玩笑。这样倒也快活。我知道她们背地里都说我花心凉薄,觉得跟我这种人,出去泡吧蹦迪怎么玩都可以,但千万不能动真格谈感情,不然就是睁眼往火坑里跳。我其实很开心,因为她们越这样想,我的性取向就隐藏的越好,我的生活也就越安全。
我们科年轻美艳的护士长不止一次叉腰虎着脸站在产房门口堵住我冲我吼,逼得我落荒而逃。至于逃跑的原因,是她以前撮合我和科里一个护士相亲,而我“玩弄了人家姑娘的感情”。
天地良心,我不过就是从老火车站附近的洗头房另雇了个女的来扮演我女朋友搅局而已。如果我正儿八经的谈对象娶老婆再生他个一儿半女的,那才真叫玩死人不偿命呢。
关于我是怎么从直的变成了弯的,我相信这是个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可能十年前在学校时我还只是对某一个同性感兴趣,但经历了近十年妇产科行医生涯,已经彻底断送了我对女人身体的美好遐想。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学时还冲动过的A片现在已经完全免疫,无论多优美的线条一旦涉及到肉欲,我的大脑就会自动跳闪出粘乎乎滑溜溜的胎头、焦黑的会阴、腥臭的羊水以及胎粪、胎膜、胎盘等等等等。阳关大道过不去了,还有羊肠小径可以走。于是我顺其自然做了全职HOMO。虽然还是会碰到诸如护士长之类的热心人无意中找我麻烦,不过我自认过得还算快乐,三饱一倒的混着日子,做我自己的帝王。唯独需要一个恶名声来保护我的这点隐私,权衡起来其实值得。
比如现在这样,不用扯上私生活,和漂亮养眼的年轻姑娘们说说笑笑打发时间,总好过在外面喝闷酒。何况今天科里除了我,还有另一个娘子军党代表也在。
只是没料到,吴南舟这个全院综合排名前十甲的老帅哥是来科里避难的。晚查房时我去妇科病区溜达,瞥见他用口罩遮着脸上被老婆抓出来的血印子和家属谈话,我暗暗叹气,下楼去小卖部掂回来一捆青岛干啤。
吴南舟的老婆出了名的强悍泼辣。因为她爹是院长,所以她已经是院内最年轻的中层了,据说还是内定的下一个副院长。然而事业的顺利并不意味着欲望的满足。吴的婚姻生活长久以来都是我们科这些娘子军们的好谈资,大到吴家的新别墅有他老丈人几成赞助,小到吴开了线自己用弯针缝起来的裤脚……吴南舟不好过,这已经是全院公开的秘密了。连进修生实习生也偶尔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起吴的近况,表示出他们的同情,或者鄙夷。
但吴南舟还是上学时的性子,还是传说中那个从不和人争执,从不高声喧哗,从不急躁愤怒的吴南舟。他平日里的和蔼源于他的修养,并非来源于安逸生活。我屡屡看见他一个人在狭小的医生值班室里点着烟若有所思,仿佛旁边挂着的白大褂是菩提树,而他是求大道的那个苦行者。
我以前不怎么抽烟,可却总带着打火机,因为我想接近他。不料时间长了,我也有了烟瘾。
吴南舟是只能在家门外偷着抽烟的,今天抽得格外凶。医生值班室的门一开,浓烈的烟把我差点顶出来。还以为失火了,开了灯才发现吴南舟正靠墙坐在地上发呆,叼着根烟,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喝不喝?”我把酒放在地上,关了灯挨他身边坐下来。
“小李子?”他怔忡的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发直。扑面而来一股白酒的甘辛香气。
原来他已经喝了!
我开了一瓶递给吴南舟,他摇摇头没接酒瓶子,“我不能再喝了。”
于是我自己灌了一口,觉得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潺潺而下,连胸口都冻出隐隐的疼痛。
“今天中秋节,你怎么不回家呆着?”吴南舟掏了半天才找到烟递过来给我,这不像平时条理性超强的他。他确实不能再喝了。
我接了点上,笑:“我不知道能回谁的家。”
他有点不明白的看了看我。
我还是笑:“我家那二老早就不是一家人了,我是5除以2的那个余数。”
然后吴南舟明白过来,低低的叹了一声。
“别人都是劝和不劝离的好人,就我不怕缺德生儿子没屁眼。要我说你早该离了。你那个老婆,不要也罢。”我淡淡的说。
“你真这么觉得?”吴南舟没看我,直勾勾的看着前方的黑暗,可是眼神亮莹莹的,像黑夜里的饿狼闻见了血腥气,目光里隐约有极力压抑着的什么。
扭头看见这老好人突然变得这副模样,我笑起来,可嘴里泛出的却是啤酒的苦味。
片刻之后吴南舟眼里的光芒熄灭了,他摇头:“我家皓皓今年高考,怎么也要再等等。”
我闭上嘴不说话,一口一口把酒抿进去。该劝的都劝了,吴南舟又不是傻瓜,他自己也会掂量。如果这个谦和的好人准备委曲求全一辈子,那么也只有随他去。
他的烟抽完了。我递给他一支我的烟,他看也不看的笑我“又是mild seven?日货你自己留着吧。我抽我的红塔山。”
我也笑起来。什么人抽什么烟。他是中规中矩的君子,不像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混到一起去,而且混的还挺不错。
可能因为他曾经是我的带教老师,可能因为我刻意接近他精诚所至的回报;也可能是物以类聚;亦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掐断这些胡思乱想,肚子里暗暗狠扇自己一个耳光,觉得自己太龌龊——和这个人的感情哪里是可以这样亵渎的呢。这个老哥哥手把手的带着我,看着我从一个菜鸟实习医生干到今天的主治。他不光是我的带教,更是我的父兄。我的第一张处方、第一份病历、第一台手术、处处都是他扶持指导的影子,乃至我第一次被医闹殴打,也有他为保护我流下的血沁在我记忆里。他的悲欢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我明白自己的心思已经远不止于一个学生对自己老师的赤子之心,但我守着那条线从不逾矩。
而他不知道我的异样心思。
一片静默。
他身上积存的二手烟散发出来,依稀有伤感的味道。我慢慢的陪着他等天亮,觉得这短暂的宁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呼叫器里,值班护士在叫吴南舟去急诊会诊看一个病人,似乎是前天白天在门诊做了诊刮,从昨天开始发起烧来。吴南舟挣扎了一下没站起来被我按住了。
“我去,你身上酒味太大了。”
他状态不好,去急诊未必能应付得来。
我带上值班室的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吴南舟。他坐在那注视着我,眼神的和煦,让我心里复杂又微妙的暖了一暖。
那是属于我的目光,我没见他再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其他人。
急诊科的混乱是病房望尘莫及的,病人和家属大都烦躁焦虑,像丛捻子太短的爆竹。因为在诊室等待的十分钟耗尽了家属的耐心,我摇身一变就成了传说中草菅人命的庸医被家属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浑不管这一摊烂事是不是真该我负责。急诊科值班医生陆卫国明显是早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只是有点同情的看了看我,就继续埋头去打理他自己手头那一条病人长龙,很不仗义的不吱声不劝慰,免得引火上身。
八月十五不能举家坐在饭桌前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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