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现在该你换我这份人情了?」
犹如法官般宣布死刑的冷淡声音,敲击着国贵的耳膜。
他很清楚浅野要的是什么。
「……嗯。」
他逃不开命运的安排,它就如同无法解开的锁链,将国贵锁得死紧。
「这个嘛……和贵就职一事对我而言算是轻而易举,但释放思想犯就太……」
木岛淳博叹息地说,然后定定望着国贵。
木岛是父亲冬贵的旧友,也是之前接纳和贵到自己旗下工作的恩人。他对民权主义相当了解,却也不会极端地批评军方
,在政治上一直维持中立立场,是位颇受人民爱戴的议员。原以为凭他的政治影响力能帮助辽一郎逃出生天,没想到要
释放一名政治犯竟比登天还难。
「而且他还是杀人嫌犯不是吗?」
「这件事绝对是宪兵队凭空捏造的。」
「可是,你却连反驳的证据都没有。」
国贵登时哑口无言。
特高只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逮捕辽一郎,顺利的话还能把他的同伙一网打尽。在拘留所看到他被当成思想犯拷问,
就能清楚得知宪兵队的用心。因此,只要洗清辽一郎的杀人罪嫌,他应该就会被释放。但这点若办不到,那辽一郎就危
在旦夕了。
从财政界到军方,举凡想得到的人国贵都去拜托过了。但碰上对手是宪兵队跟特
高,救援工作实在难上加难。
当然,即便残忍如宪兵队者,也不会为了消灭反体制运动就草菅人命,再加上辽一郎又不是运动的干部,理应不会轻易
遭杀害。
但特高跟宪兵为了分化辽一郎所属的组织,制造他们彼此间的不信任,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而且辽一郎已被拘留好一段
时间,这让国贵更加不安。
他没有把握宪兵跟警察会不会找机会虐待辽一郎,毕竟万一他不幸死亡,只要随便捏造个病死或意外死亡的名目,就能
轻易瞒过他人。假使没发生那种事,长期关在拘留所也会对辽一郎的身心造成某种程度的伤害。
「对了,冬贵还好吧?」
听到父亲的名字,国贵忍不住苦笑。
「嗯,他依旧是那样。」
「关于这件事,你不如跟冬贵的秘书伏见谈谈,他是个头脑冷静明晰的男人,应该能给你一些意见。」
觉得对方言下之意似乎在催自己早点离去,国贵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木岛似乎看穿了这点,随即接着说:
「伏见在财政界交游广阔,跟军方上层的关系应让不错。」
真是令人意外的发言。
「真的……是这样吗……?」
「他虽然不是帝大毕业,却不失为商量的好对象。」
国贵很难认同这是个好办法,但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他什么法子都愿意试。
「我明白了。很抱歉向您提出无礼的要求,真的很对不起。」
「我才该向你说声抱歉,很遗憾没能帮上忙。」
都到了这步田地,若不抛开昔日成见尽快想法子救出辽一郎,只怕一切会为时已晚。
他绝对无法坐视辽一郎遭宪兵队定罪,硬生生被夺去性命。
没有人可以那么做,没有人可以从他身边夺走辽一郎的生命!
好不容易才和他重逢,好不容易才稍微贴近他的心,岂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随着时间流逝,那愈趋浓烈的思慕之情无时不啃噬着国贵,仿佛就要冲破肌肤迸射出来。
为了营救辽一郎而四处奔走的自己真的很蠢,可是他却停不下来。
慎重地回绝术岛想派车送自己回家的美意后,国贵徒步走出偌大的宅邸。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向伏见低头跟向浅野低头,不过是受辱与厌恶程度上的差别而已,本质上并无二致。
既然这样,当然要选权力较强的人帮忙才合理。
伏见老一副理所当然地自由出入清涧寺家,国贵相当看不顺眼。但现在已无法信赖浅野,最后只能拜托他了。
辽一郎绝不可能杀人,围贵对这点相当有把握。但就算他高声疾呼,仍旧没人愿意听信。
如今,只剩抛弃自尊恳求伏见救他这条路了。
国贵明白辽一郎不愿接受身为贵族的自己,那么,他应该会对失去一切的清涧寺国贵敞开心胸吧?
家庭、自尊、地位、名誉……这些国贵都不要了。为了辽一郎,他甚至可以无怨无悔地奉上这条命。
回到家的国贵向管家内藤确认过伏见到访后,便直接走向父亲的寝室。
紧闭的房门对面没有半点声响。还不到晚上十点,父亲或伏见应该还有一方醒着。
这么想的国贵于是敲了敲门。『谁啊?』房内立刻传来冬贵惺忪的声音。
「是我,国贵。我想请问伏见叔在里面吗?」
「义康……?他不在这里,有事吗?」
父亲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是吗?很抱歉打扰您了。」
国贵正打算走回自己房间时,恰好听到楼梯转角处传来『找我有事吗?』的低沉嗓音。
事出突然,惊讶的国贵反应不及,伏见见状嘲讽似地笑了笑。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却增添了不少男性魅力。
「难得你会主动找我。」
「我有话想对你说,可以耽误一点时间吗?」
「嗯,反正我今晚都要住下来了。到冬贵的房间谈吧?」
「……不。可以到我房间或楼下的起居间吗?」
国贵的语气十分生硬,伏见却毫不在意。
「那么,就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吧。」
「请。」
他打开门做出邀请的动作,走进室内的伏见好奇地打量四周。
「嗯,所有摆设都一丝不苟,就跟你的母亲绫子一样呢。跟冬贵的房间真是天壤之别。」
「请不要拿我跟父亲相提并论。」
「你还真冷漠,好歹你身上也流着冬贵的血啊。」
男子低喃后,便兀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尽管想叹气,国贵还是凭着仅存的理性忍了下来。
「我今天去见过木岛先生了。」
「喔,他好吗?」
「嗯。」
很不错。国贵补充道。
这段无意义的对话一结束,沉默随即占据整个空间。
空气相当凝重,国贵屏息等待对方出招。但伏见也非省油的灯,他悠闲地交叉双臂在胸前,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
国贵见状反而备感压力。
「——您知道我家司机……成田的儿子吗?」
「辽一郎吗?我记得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对了。他还是你的童年玩伴呢。」
「成田辽一郎目前以杀人罪嫌遭警视厅羁押。」
「然后呢?」
「我去拜托木岛先生,请他帮忙让警方释放成田,却没有成功。但他建议我找您商量,或许您会有办法?」
为了早点结束这讨厌的话题,国贵一口气便将事情说完,却看到伏见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杀人本来就该接受制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辽一郎是无辜的。」
伏见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眼前俯视自己的国贵。
「看来清涧寺家被传为赤化的贵族,恐怕跟他脱不了关系。你还真好管闲事呢。怎么,难道你可以证明成田的儿子是清
白的?」
其实伏见什么都知道了,现在这样不过是想套我的口风?国贵不禁如此怀疑,对他的厌恶更为加深。
「他虽然参与社会主义运动,但绝对不可能杀人!」国贵坚定地说。
「那可就难说了。世上多得是为了守信义而轻易夺人性命的人,你也不会例外。你想想,如果发生战争,你不也会拿起
刀枪杀人?」
伏见的说法合情合理,国贵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
但问题的焦点并不在信义上,而是身为人应守的规范。至少对国贵而言,这两者有很显着的差别。
「对了,你曾听成田提起他参与反体制运动的原因吗?」
「……没有。」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他既然有你这个贵族的童年玩伴,理应会对资本阶级充满好感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