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芝此刻才忽然觉悟,自己正躲在暗角,偷听人讲话许久。再不离去就要狭路相逢,她连忙转身,翻身回到房间里。
隔天一早,家主埋头吃早餐,沈喻然用筷子头碰碰他,他于是抬起头来,神色照旧温柔,“有事?”
“昨晚的话都记得了?”
“是是。”许伟棠笑,“待会去到公司,立刻令小张记录在案。”
沈喻然白眼,“我认真的!”
很快中秋。东家给假休。除去乃娟回家去,人人却都无处可去。
路医生约尹芝到都会里去,尹芝还是去问沈喻然。
沈喻然俏皮地挤挤眼,“我哪敢说不,日后阿路记恨在心,随意在我药中投一剂砒霜,倒是我尚且不知自己是如何死的,多可怕?不若即刻学乖,张只眼,闭只眼,毕竟女大不中留。”
路俊辉掐他鼻尖,“原我在你心里歹毒过妇人!?”
沈喻然推他,“去去,拿出点真本事来,不要时间费尽,还讨不到人欢心,到时当心我笑你不中用。”
尹芝站在一头十分窘迫,她想为两人的关系辩解,沈喻然却拿食指堵住耳朵,不肯再听。
下了山,照旧一片炫弄,有何风景惹人眷爱,满世界是行色匆匆的人流。
路俊辉问她,“想去哪里?”
“随便。”
“女生的天堂不是百货公司?”
“有钱有闲的自然。”尹芝苦笑。
“不去探父母?”
“不,生母已过身,家父再娶多年,而今二十坪一间屋,已无我立足之地。”眼前女子身世可怜,路俊辉听得十分心酸。
他虽不同许伟棠含金汤匙出世,到底也是出自小康之家,从不知求生计之苦。他想握她的手,又讪讪收回来。牢牢捉住方向盘,安慰说,“好在你已长大,不须再靠人,一切会好。”
是,而今她不就全靠自己一双手。夜里醒来,环住自己,倒也不觉无依无傍。
“今后有何打算?”
无人信尹芝会落得许家一辈子,她平日这样玩笑,连沈喻然都笑她志短。
“存够钱,继续学业。”
路君转头看定她,“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以讲?”
尹芝纳罕,仍旧点头。
“我可否厚一张脸皮来提前预约,他日倘你学业有成,若无高就,不如来敝院与我一同打拼。”
尹芝受宠若惊,“你可当真?”
“是,求之不得。”
“凭我也可胜任圣心这样的医院?”
“谁不是从起跑线出开始奔跑,不怕。”
“恐怕还有许多年头。”
“我虽年老色衰,但撑到半百毫无问题。”
他们彼此心存好意,却说于此,止于此,无人点破。
“不如去你母校转转?”路俊辉提议。
尹芝十分赞同,也好顺路探望老友茉莉。
“有件事自始至终没告诉你。我听喻然说,你在城大读书。”
“是。”
“十分巧,我同你师出同门。”
尹芝诧异,“你不是游学欧美?”
“那是读研之后的事。大学四年都在城大,青春都耗在那。”想不到竟同他有这样的渊源。
“之前为何藏住不讲?”
“同我见面,你话题十有□□围住沈喻然转,哪肯借出耳朵,倾听我的私事?”
他没生气,只是无奈地抱怨,却令尹芝说不出话来。
的确,自从走入许宅,他关心沈喻然的过往胜过一切。她亦不懂自己,是合适沉迷于他人的曾经。
路医生当真驱车载她去城大。
他两去敲茉莉的宿舍门,却无人应。问了隔壁才知,她回家度中秋去了。想必已同父亲修好,终究是血亲,有什么隔膜不能被冲破。寻友不遇,尹芝拉路俊辉到饭堂买两杯咖啡,然后坐在桃源楼前的长椅上各自看过往的少男少女,消磨时间。
有穿着靓丽的女生拖着长长的裙角挽住男友,恐怕说起昨日舞会的趣闻,两人不约而同掩住嘴巴笑。有人一路丢篮球一路跑,口哨吹得震天响。多好,还拥有恣意的青春。
“当年读书时,以为好时光都在日后等我,终日埋首书本,耽搁过去许多欢乐。”路医生感慨颇多,“如今看这些年轻人,不知多羡慕。”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总在消耗大半光阴之后才悟得到。
尹芝笑他,“只有老人家才伤春悲秋。“
“是,我已老去。”咦,同样的话,不久前的调酒师本沙明也曾这样感叹。
“数年前还有用不完的精力,站完一台手术,收拾东西去同人跳舞至深夜,丝毫不倦怠。而今九时半便要睡,半夜倘若被吵醒,便辗转反侧一路天亮。十分难捱。“
他诉说孤独,又是何意。尹芝抿嘴,不去猜测。
他同她不过是两条偶然被系在一起的线,但那扣子不牢靠,迟早要断开。又一段静默。路俊辉忽然问,“西塘路上的茂林夜市如今可还在?”
尹芝点头。
“真好,传统还未丢。不如我们扫街。”
本市是块弹丸之地,论起美食却花样繁多。随意逛一逛,便可满肚而归。
路俊辉拉住他,一路穿过几条马路。
已近黄昏,夜市的附近人头攒动。
学生换去一波又一波,摊主额角已添白发。旧面换新颜,钟爱的倒仍旧是那些口味。两人吃卤豆腐,桂花鸭翅,喝米酒,烤得熟透的土豆险些烫坏舌尖,仍旧不亦乐乎。简单最令人幸福。
路俊辉忽然说,“倘若带喻然来,他一定喜欢。“
喏,她不提他,他径自舍不去他。
返回许宅,天色已晚。大厅里寂寂无人。
沈喻然披衣斜倚在卧室露台的栏杆上,一个人对住一轮满月。
一旁的圆几上摆着月饼,最上面的一块咬去半边。尹芝走过去,怕吓到她,有意加重步伐,可地毯总归太厚重,每一下踩上去,都闷闷地。
“你有否爱过人。”他知道是她,忽然这样问。
尹芝凑过去,发觉他似有心事,便认真答,“爱过。”她读中学的时候,恋慕他的数学老师,瘦瘦的一个人,走起路来十分潇洒。
“有何感想?”
“甘苦参半。”
“如今若他出现在眼前,可还回得过头去。”
“都已时过境迁。”
她拾起一片月饼,问他,“怎不吃完?”
“厨娘这次失手,莲蓉馅子不知为何十分苦。”他皱起眉头,仿佛那股苦涩,犹绕在口中。
尹芝诧异,她方才吃过一只,分明甜如蜜。
那一晚,沈喻然独立中宵,她隔天清晨去看他,他仍站在原地,为谁?不必说。为何事,恐怕成谜。
作者有话要说:
☆、那位她(上)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太忙 断了几次 这周努力保持每天更新 O(∩_∩)O~
过了几天,许先生顶着晚霞回家来。
他有些醉态,衣上沾有零星酒气。管家拿解酒茶给他,他接过去,一饮而尽。
“最近可有旁人来过山中?”他忽然问。
管家据实答,“没有,只听说早前,余小姐上门来。”
尹芝在一头侧耳细听,这个家果然没有永久掩藏的秘密。
许伟棠不语,隔一会说,“以后这种事,即刻告知我。”他转身上楼去,尹芝觉得他是有些情绪的,只是习惯掩饰。
晚饭雇主没有现身,管家去问,只说晚些时候用。余下几个人围住餐桌,期间气氛多少怪异,大家都讷讷,于是草草结束。
无事可做,尹芝同堂姐在偏厅吃甜点。
金丝座钟咚咚敲满九下,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奔下楼来,隔住一块红木雕花镂空墙板看过去,是沈喻然。
许伟棠跟在后面大声叫他,“喻然,可否听我解释?”
沈喻然站住,回头,“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样的解释?”
“许家总要有人继承家业,伟伦只懂游戏人间,你知道他指望不得!”
他两在争吵,并且,丝毫未曾发觉周遭尚有旁人,或者,根本全不在意。
“从前说,许家大少总要有明媒正娶的太太充台面,而今说许家总得延续香火,日后恐又要说,这孩子总需要一位日日陪在身旁的父亲!”
沈喻然情绪激动,他手中紧紧抓住外套,夜已深,他要到哪里去?尹芝大骇,她霍地站起身来。堂姐一把按住她的手,冲她摇头,眼神凌厉。
许伟棠伸手扯过沈喻然,“做什么去?”
“至少不是呆在这里!”
“你会不会听我一句话?”
“我有哪点未曾顺从你?”他看住他,神色凄苦。
“是余咏欣亲口同你讲?”
“不须她来讲,新闻一早满天飞。唯独我,既盲又聋。”
“不必全信网路那些报道,我不是一早对你说过。”
“伟棠!”他口气悲哀绝望,“如今我是否十分好骗?”
“我想你过得平静无虞。”
想必绝少试过如此一来一回地争论,他俩很快停住。厅堂安静下来,尹芝却似幻听,忽觉有一起一伏的如同浪潮的呼吸声,拍打她的耳畔。
她在花窗背后注视这一切,沈喻然就站在大堂正中,整个人如同虚浮的躯壳,一早被人挖空内里。同许伟伦相比他实在瘦小,须得仰头才能同他对视。
许伟棠张开手臂抱他在怀里,他如一只提线木偶坠在他肩头。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
“伟棠,”沈喻然声音小小,“爱我你累吗?”
“怎么会?”许伟棠拨他的额发,手法轻柔,无限温存。
“可是我好累。”他呢喃,如同梦呓。“时常透不过气来。”
夜色静谧,空气慢慢凝成一块固体,一分一秒十分难捱。
半晌无动静,尹芝站起身来,堂姐没有阻拦,她来到大厅,看见沈喻然在沙发上睡着,头枕住许伟棠的腿。尹芝去拿一张薄毯盖住他的身体,小声问家主可要把人带到楼上,许伟棠摇头,“睡不实,一碰既醒。”
夜里尹芝在床上翻覆,她实在难以成眠,起身去拍堂姐背,她果然也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