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咪咪笑,面容慈祥。
“尹小姐一定觉得奇怪。”她轻轻说,“平常人家,没有这样的错综复杂。
这一整天百无聊赖,她是过来聊天的。尹芝却惘然地说不出一句话。是,大多凡人二十几岁即去结婚生子,无空去谈这样惊世骇俗的恋爱。
“我像你这样的年纪来许氏做工,眨眼廿多年过去。”她说下去,“当初羡慕这样煊赫的人家到眼红,时时想上帝不公,出生那一刻即叫众生不平等。如今这份年纪,倒觉得当时的自己好笑起来。各人有各人的苦,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我以为有钱的人都浸在蜜罐,整日甜丝丝。”
“喏,”厨娘说,“二少沉溺声色犬马,三叔公生老早生了癌病,一位表小姐远嫁到国外去,再一位精神不好,整日疯疯癫癫。先生倒很好,堂堂正正,一表人才,却又不肯替许氏延续香火。太太这些年老去了许多,眼角都塌下去。看,家业太大,反而有难得心安。”
她想想自己父母,一辈子挤在不足二十坪的旧唐楼里,时常为钱的事争执不休。那是另一番世界,令一种辛苦。咦,芸芸众生,莫不是都这样挣扎求存。
“中国有常言道富不过三。”厨娘又说,“许氏算幸运,殷实了几辈人了,但……”她笑笑,没再说下去。
好事哪有千秋万代的,尹芝懂他的意思。
默然了一阵,沈喻然翻翻身,张开眼来。
“谁在讲话?”天色渐暗,没有开灯,他有些昏昏然。
尹芝凑上前去,扭亮壁灯,关切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摇头,“几时了?”
“大概六时半。”尹芝掀开被子,看他的膝盖,青紫已消去大半。
“睡了整日,饿不饿。”厨娘问,“晚饭烧你最爱的青瓜糖心蛋可好?”
沈喻然胡乱点头,不置可否。
“伟棠人呢?”
“去了公司,还未回来,拨电话给他?”
“不。”他声音小小,“不必打扰他。”
吃过晚饭,尹芝将药拿给他。
他接过去,看了又看,皱眉,“怎么多两粒?”他竟数得这样清楚。
“绿色药片治疗贫血症。”
他和水吞下,低下一张小面孔苦笑,“这些小小药片,从来都医不了我。我却接二连三服食。”
尹芝拾起药碟,“如果觉得还好,可以暂停一些时日。”
沈喻然张大眼。
“放心,我定然替你保守秘密。”
“阿芝,你待我实在好。”
数月前,他们还为一只花瓶争吵。世间事,从无一成不变。而今,他们是朋友。
“不过我近来忽然想通。”他缓缓说,“我也并非平白服用它们的。”
“为着什么?”
“为伟棠。”他低声说,“若我不断服药能令他多少心安,也不算徒然,对不对?”
尹芝震惊,她垂下头,长久不语。
“逻辑有误?”沈喻然有些疑惑。
“不,我惊讶于你这样的爱他。”
“是,太爱。”他坦坦荡荡表达爱恋,毫不矫揉造作。他一整颗心都在他身上,为他宁肯失去自由,他是不懂什么花言巧语的,只会讲一句,是的,我真心爱他。尹芝内心震荡不已。
夜里,许伟棠打电话过来,同沈喻然一聊一个时辰过去,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话可说,即使他困在山中,他却身在迷彩世界。这样多好,尹芝想,世上能有几个人,有幸遇到深爱彼此的对方,管他什么牛鬼蛇神。
她怀着千头万绪入梦去。
迷蒙中有人轻轻拍打她的面颊,她张开眼,吓一跳,是堂姐俯身在她眼前。
“去看喻然。”她一脸焦急。
尹芝霍地坐起身,奔到沈喻然卧室。无人,打开盥洗室,他正对住马桶,不住呕吐。
“之前还好端端。”
堂姐摇头,“我听到隔壁有声音,敲门过来,喻然躺在地上,扶他起身,忽然这样。”
尹芝伸手去试他的额头,滚烫。
“打电话叫路医生。”
“已经在路上。”
沈喻然仍旧干呕不停,晚餐吃的少,马桶里全是青黄色的胆汁。
想是忽然受凉,尹芝找些感冒药给他服下,无济于事。这状况不似往常,可平白让她断定,她实在不知病症在哪。左等右等,山中好歹响起引擎声,沈喻然已呕到脱力,管家将他抱到床上去,他忽然惊叫一声,继而面色泛起一丝红润,很奇异的一丝红,显映在他苍白得脸上。
“怎么回事?”路俊辉急急闯进来。
“毫无先兆。”
“喻然。”他叫他的名字,没有应答。
路俊辉听他的胸音,皱眉头不说一句话。
半晌问,“伟棠呢?”
“先生电话不通。”堂姐答。
“你们各自去休息。”
“这样叫我们如何睡得着?”尹芝不肯走。
“放心,这里有我,你们在,我反而乱阵脚。”路俊辉十分坚决。
尹芝觉得奇怪,多些人帮忙不好过孤军奋战?
“好了,有事自然叫你们。”他赶人,连管家一并。
天亮,路俊辉敲她的房门,“阿芝,须拜托你一件事。”
尹芝套上外套,认真听他讲话,“叫乃娟载你到山下,去圣心拿这几剂针药。”他出示一份清单,字迹刚劲有力,十分好辨认。
“喻然还好?”
“放心,已多少平稳下来。”
“须得两个人去?”
“是,你不懂驾车,乃娟不懂药。”
纸上将药名写得一清二楚,按方拿回即可,何须要懂,不认得字都无甚关系。尹芝心里纳罕,却没有争辩,她简单梳洗,随堂姐一道下山去。
冬日的朝霞不暖,却已满满地洒上空枝。困意尚在,她眯着眼在一忙瞌睡。
“喻然这一年身体更不如早前。”堂姐叹气。“花去无数人力财力,他其实毫不见起色。”
“也许病不在此。”
“我并非医生,全然不懂他的症结。”
车子驶向都会,正是一个城市最繁忙的早上,车子在市中心兜兜转转许久,才好歹杀出重围。取到药,已经大半个上午过去。时间有限,两人急忙返程。
走近停车场,忽然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尹芝停下来,怔在当下。
乃娟沿她的目光看过去,是许伟棠,却不只有他一个,他挽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伴,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女子腰际,他没注意到自家女佣也在此处,自顾自同女子说笑着朝一间餐厅走去,像是聊得动情,他们回身拥吻。
尹芝揉揉眼,光天化日,她并非眼花。她只觉一股血哗啦啦直冲向头顶,在眨眼间自头顶坠落足尖,快得令她头晕目眩。有一只手抚上她的手臂,她吓得啊地大叫。回过神来,当然是堂姐。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如人色。
“回家了。”堂姐拉拉她,平静如常。
“你未看到?”
“看到什么?”堂姐反声问她。
“许先生同一位女郎!”
“看到又如何?”
尹芝大骇,站在原地不动,堂姐何以如此波澜不惊,这种事不必她说到通透她也该懂,许伟棠此刻正在外头背叛沈喻然的感情。
“你一早知道他有别人?”
“不,刚刚看到。”堂姐从容不迫。
“他竟脚踏两条船!”
“这是什么话?”
尹芝气结,“他方才分明同他人亲热!”
堂姐笑道,“这种事实在稀松平常,逢场作戏也好,寻觅激情也罢,何必大惊小怪?”
尹芝一团火烧在胸中,被堂姐无谓的态度激怒,她用力拉开车门,“我回去即刻告诉喻然。”
堂姐用力按住她的嘴巴,“莫犯浑!”
“他许伟棠当年不是想要一个家,他关喻然在山中不是为了他矢志不渝?说到头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方便他在外头偷腥?他为人竟如此下作!”她无法抑制情绪,十分激动,忽觉心上有一角坍塌到溃不成军,那也许是为爱构筑的圣殿也说不定。
“够了!”堂姐大声喝止。她两争吵,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到车上去说。”
车子开得十分缓慢,挤在不知所往的纷杂车流中,好像一时间失去了自己的方向。
尹芝觉得喉头酸涩,却多少挽回些理智,方才的愤怒多半被一片莫名的悲哀所淹没。
她开口,“我想他定然说过,我一辈子都只爱你。”
“他当然履行诺言。”
“可爱无法分享!”
“阿芝。”堂姐抿住嘴,半晌说,“你是医生,你最清楚喻然生什么病。”
“那也不代表他可以瞒着他同旁人有染。”
“爱情不是柏拉图,徒有精神断然不够。”
“你说他们不能享受鱼水之欢?”
“能!”堂姐高声打断她。“但是很少!”
“所以……先生觉得不够?”
“他而今不过四十岁出头,正当壮年!又不是出家修行。”
“可是……”
“那晚的事,你有听到,床单上的血迹,恐怕你也见到。”
“喻然时常这样?”
“这我并不清楚,但想必定然时时需要爱人小心翼翼,他并不时常索取他,压抑感情。十分辛苦。”
房中秘事,摊开来讲,令人多少难堪。尹芝换个话题,“喻然可知道?”
“怎么会?”
“这种欺骗实在可怕。”
“残忍的真实比善意的虚伪来得可怕,并不是相爱,就该做彼此的透明人。”
“但这对喻然实在不公,”尹芝停一停,说,“我还是会告诉他。”
“阿芝,你放聪明一点可好,许先生有一百位一千位他同你何干?”
“同我不相干,我为喻然。”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俩双双停住。
“打算在许家做多久?”乃娟忽然问。
尹芝一怔,“钱还未存够。”
“你舍不得走开?”
“没有。”她搪塞。
“你是否爱上沈喻然。”
尹芝毫不意外,她这般关心他人的事,有生之年第一次,任何人看来,都像是在恋爱,她却十分坦荡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