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几位本市巨贾争相抢购此地,先生花下血本方拨得头筹收为己有。”
“这里过于美丽,只适合颐养天年。交通如此不变,难为先生时常往返。”
“他盼一片了无尘嚣的净土。一座伊甸园,一对亚当同夏娃。”时至今日,竟有人有此梦想。
她俩坐在一处怪石上歇息。
尹芝问堂姐,“你侍候许先生多久?“
“到如今整十年。”
乃娟仰头迷住双眼,像位努力回想往事的老人。
“那会儿喻然刚回来,同许先生住在槐中路的洋宅里。我跟着管家去见家主,一路看到泳池旁坐着个半大的孩子,伸出一只细白的脚来拨水花。”
她微微笑道,“说来十分尴尬,我竟以为是名少女。转身问管家,那一位是许小姐?”
尹芝也笑起来,“管家如何答?”
“他咳了一声道,面孔像一张扑克牌,‘是小少爷’。错认人性别简直大不敬,我当时只恨不能缩到地缝中去。”
“不过这样的人绝不止你一个吧。”
“是,他本就过于清秀貌美,当年只有十七岁,身体十分瘦,个子不足我高,肌肤白似雪,真得定睛观看才辨雌雄吧。”
“在许家一做十年,不觉得闷?”
“开头也怕闷,后来便惯了。搬到山里之前,先生曾特意问工人,如不愿意,可领高额遣散费即刻解聘。但大家又都不愿走,毕竟家主人好,出手阔绰,日后再想找,恐又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尹芝点头不语。
堂姐不由问,“倒是你,闷不闷?”
尹芝摇头。
平日也不是爱热闹的人。从前在学校里,茉莉每晚都有男伴。也有人来约尹芝,他都一一拒绝。也不是不爱风花雪月,囊中羞涩,同人出去,总不好全权倚仗对方掏钱包。她亦有自尊。于是便窝在宿舍里念书,她功课十分好,竟全赖这份贫穷,想想可笑。
“倘若着实无趣,闲时可以托路医生载你下山去,想必于他而言也是美事一桩。”
尹芝忙摇头,“怎么好意思,何况给他女友知道,必然吃味。”
“他倒是想有那份福气。”堂姐掩嘴笑。
“他至今单身?”看着不像,样貌英俊,工作体面,不知有多少女孩子肯主动黏上来。
“有何大惊小怪,如今都会中的男人,肯早早为婚恋套牢一生的少之又少。”
尹芝掩住口,“我看他同沈喻然关系倒十分好,莫不是他也?”
“乱讲,天下男人总不见得都一般口味。”
尹芝想了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也能坦然接受,可见他非我等凡人?”
“他们早年都游学欧美,思想全盘西化,十分开明。”
“那你如此开明,又是因何缘由?”
“我?呵……”堂姐叹,“我向来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横竖不过是一份工作,发足我薪水何必在意他爱的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况且,雇主人不坏。”
尹芝不说话,她心里头是不屑沈喻然的,说白了一只鸟笼中的金丝雀而已。 赤手空拳打天下才是真本事,一切由人安排妥当,活得像只傀儡。
两人在山中游转,耽搁了些时间,回来时已有些晚。
餐厅里摆好早餐,一桌丰馔,却无人在。
他两面面相觑。
上到二楼,便已听到哭声,是小女佣韶韶,兀自瘫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抹泪。身旁摔落一地大小碎片,勉强可以分辨是一只珐琅彩花瓶。沈喻然站在门口,由管家扶着,面色苍白。
乃娟忙问韶韶,“怎么一回事”
“我不是有意打破。”她不住抽噎,双眼通红,吓坏了。
沈喻然闭一闭眼,撑着一只手按在胸口。半晌道,“不是一早说过,书房上面数三层不要去扫?”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很有几分涵养,想来不至于为一点事去打骂佣人。但他身上自带着一股高贵,声音不大也像是在逼问在审视。听得人浑身不自在。
韶韶抽噎两记才道,“上头积尘太多,我想小心擦擦也无碍。”
“所以我的话,全数是耳旁风。”他没歇斯底里,凉凉的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尹芝实在看不过眼,人的天性喜欢不问对错,一味去同情弱者。
“不过是一只摆饰,破了再补就是。”她话音一落,房中几人齐齐看向她。她也为自己无谓的态度吓了一跳。但她心中想的确是,无非是件什物,有多稀罕用得着咄咄逼人,大不了再去换一只,许伟棠有钱替他换千百万只。
在她心里他过于富有,似乎已不配谈珍爱二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可以令它完璧归赵?“沈喻然的目光冷冷扫过她,所到之处,皆要冻结成冰。
这是什么话,尹芝愣住,她只说可以修补,可并未说要自己亲自补。她不由气上加气,冲口便道,“你何必强人所难!”
“阿芝!”堂姐厉声何止她。“不许无礼!”
尹芝胸口是积压着一口气,这会儿不管不顾起来。
“在你跟前,我们都是下人,但下人总归也是人。”她说到这里收了声,到底是个女人,再说下去恐怕要哽咽起来。
沈喻然大抵没见过这副架势,想必从来都是人对他百依百顺,哪有人敢在他跟前大呼小叫。何况又是女流之辈。
管家适时出来劝,“您脸色不好,不如我服您去休息,这的事,交给乃娟去处理吧。”
沈喻然站了一会,凝视一地碎片,忽然转头对管家道,“托人出去找找,可巧匠能修补,有些裂痕也不妨。”
“是,是,交给老奴。”
管家过去想要扶他回房去,他却摇头,“放我一个人待会。”
堂姐回到房时,尹芝正在收拾东西,来时便无多余的外物,不足一刻钟已悉数装好。
堂姐靠在门上,看着尹芝的小箱,“那只花瓶,是喻然的旧物,跟了他十数年,十分珍贵。”
情有可原,可不能为这一点小事就发脾气咄咄逼人,“韶韶都说他并非有意!何必揪住不放?”
“那是因为,”堂姐停一停道,“他记不大得从前的事,那只瓶子有一段往事。他脑中却已没有这块儿记忆,所以……恐怕更显珍贵。”
“你说他失忆?”竟有这种事!
堂姐摇头,“也不全是。”
“那是……”
“记得一些事,也不记得一些事,不以时间为断点,只是单纯地毫无规律的忘记了一些事。”
这种病症,尹芝这个医学出身的人,也觉得十分愕然。
“况且他没有要拿韶韶怎么样,倒是你,非去火上添油。”堂姐没责怪,脸上无奈地笑。
“我去跟他道歉就是。”她望望地上的小箱,“然后再走。”
堂姐拉她坐下来,“你不必去道歉,也没人叫你走!“
尹芝悻然,“我得罪东家,日后有什么好果食不成。”
尹芝一整日避着沈喻然,路医生上门看诊,她也托乃娟代她帮忙照应。无事可做,开了扇窗,探出身子百无聊赖地看门前空地上落着的前来啄食的鸟。有人敲门,竟是路俊辉。尹芝慌忙理了理额发,忽觉房中异常凌乱,小几上到处丢着堂姐的日常的杂物,被子还没折起,胡乱铺在床上。好在路君似全不在意,径自坐在沙发上,“和喻然闹了别扭?”他消息灵通,只是说话的口气像是大人面对两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尹芝试图辩解,可又不知需要辩解些什么,索性说“他不该咄咄逼人。”
路君笑起来,“那你就该不问青红皂白了?”
“你也怪我!”
“岂敢。”路君十分冤枉,“我分明是硬着头皮来做和事老!”
“韶韶很可怜。”
“是你对沈喻然心存偏见在先。”
“所以你认为是韶韶错。”以为他来宽慰自己,没想到平白被他责问。
“我没说韶韶错。”路君收住笑,“很多事情,难分谁对谁错。何况喻然没要怎样,受雇于人,还不容雇主说两句?”
旁敲侧击她,尹芝泄气地坐在床沿,“合该是我多管闲事顶撞雇主错的离谱。”
路君败下阵来。
尹芝坐在床沿,低着头,小声道,“也许这份工作我不能再做下去。“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同我山下去转转可好。”
“我总不好无故旷工。”
“横竖是个死罪,不若趁早托生?”
尹芝瞪住路俊辉。路君赔笑,“去跟管家说,准你半日假。”
从前竟未觉得,都会中有这般吵闹,人挤人,人踩人,各个面色苍白,行色匆匆。耳际到处都是细碎的人声,连空气也跟着混沌起来,如同一只大勺在搅一锅粥。
她不由得皱紧眉头。
路俊辉笑,“怎么刚几日,你已不惯尘嚣?”
“山中真好,耳清目精,倘若换我做主人,情愿减寿十年。”转念又摇头,“不不,二三十年也甘愿。”
人无非是没有什么便向往什么罢了。
路俊辉的车子沿街绕来绕去,尹芝问,“去哪?”
路君故作神秘,“好地方。”
所谓的好地方是隐蔽于闹市中一间名为什记牛腩的拉面店。铺位不大,里头却人头攒动,宾朋满座。
老板是位鬓角花白的老人,与路俊辉相熟,亲自迎上来,十分热络。
“有日不见,生活还好?”
路俊辉君点头,“好,托赖。”
寒暄几句又看了一眼尹芝,拍着路俊辉的肩笑道,“大长进,女朋友这样漂亮。”
还未待尹芝摇头,路君忙摆手,“朋友而已,哪有这样好的艳福。”
她拼命撇清的样子忽然令尹芝有些小小失望。
老板听罢只管笑,不再开口。
半晌忽然问,“小然还好?”
他竟认得沈喻然。
“老样子。倒是时常念起九叔做的面。”
老人家搓搓手,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叹口气。
路君忙转移话题,“来得不是时候,没座位了?”
九叔笑,“说来也巧,里边刚好余一张。”
里间比外间小许多,只摆四张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