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他说,沿海城市若是有个花朵般的姑娘让你停下了,不再回来,记得跟我讲一声。老火车的汽笛叫起来,我耳朵里嗡嗡响,我俩的眼光始终没再和对方对上,可我知道心里的眼睛在瞧著彼此,就像骑马出城时不经意就能拉到的手。
小坦给火车带走了,我走出车站,放开了喉咙唱歌,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个满身酒气的家伙,七早八早地沿路吼叫著唱情歌,都偷笑著瞄我。可小坦接下刀子时的一双水汪汪眼睛还在我眼前晃,於是我反瞪他们几眼,歌声一路都没停。
风沙阻不了我遨翔呀,你眼神却教我心慌,上路时有你瞧著呀,便沙漠也成天堂!
绿洲上有你盼著呀,便沙漠也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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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六章(上)
夏天,「绿洲大酒厂」的大老板列齐回来了,他没有像雅族人说的那样「穿著华服归故乡」,他是给人抬回来的。
列齐他爸和几个叔叔将他从长途巴士上抬了下来,又抬进家门,咱们一整队的兄弟已经在那儿等候著他,楞子还巴巴地捧著一大袋葡萄和苹果。列齐的命还在,也没变成白痴,还认得咱们,他跟咱们挥挥手,眼神却空空的,像是草甸子上地鼠打出来的两个黑洞。当日那个站在退学告示前,眺望远方说要往沿海发财的列齐,现在躺在土炕上两眼瞧著天花板,几乎没法坐起身子了。
列齐在沿海的电子工厂里给人打到了内出血兼脑震盪,起因是工厂闹小偷。那是规模比较小的支厂,却也有一千五百多名员工。列齐是唯一的少数种族保障名额,看起来很占便宜,稳端铁饭碗,一到出了事,人人第一个怀疑他。
列齐的爸爸说:「沿海城市有个甚麽保护条例,把外来种族闹事看成寻常事儿,不到开枪或捅人,不会起诉你。可就是这他妈的条例害惨了他,他们说列齐肯定是仗著保护条例,手脚不乾净,一夥人从主管到工人,动用私刑逼他招供自首。这麽著,列齐不但进了医院,还差点让一群雅族人拖进派出所。」
趁著他爸送走一群朋友,我们问他:「你到底偷东西了没有?这儿都是自己人,咱们也不是文明份子,连人都打,你要是穷急了偷点小钱,在兄弟面前也没甚麽好不认帐。你老实说吧!」
列齐说:「我真没偷。真的,我没偷。」他喘了口气,又挣著脖子说:「要是连你们都不信我,我不如那时就死在医院里。」
我们都听说了他家里为了把列齐赎出来,大把大把钱往工厂里送的事,我就问他:「後来没事了,他们没赔偿你?这是诽谤吧。」
小木说:「阿提你傻啦?他们是雅族人,甚麽都比咱们高明,尤其是找藉口最行。打个把勒库人算个鸟?打完了照常吃宵夜呢。」
列齐肚子给打到内出血,送医院时已经休克,差点儿没命,半昏半醒之间又剧烈呕吐,险些呕吐物噎得窒息死亡。这是列齐到家之前咱们已经听列齐的妈妈说过的。列齐家里打点工厂上下,已经耗去一笔钱,为了拉回列齐一条命,在他住院的半个月当中,又花费了大半的家底,因为雇主根本没帮列齐这名少数种族保障名额办理劳工保险。列齐说:「要不是咱这条贱命他妈的够硬,咱家就要败了。」
我说:「没错,咱们都是命硬的人。雪山上的诸神留著咱们一条命,肯定是要咱们讨回公道。咱们去替你报仇。」说这话的时候,我浑身止不住地发著抖。外头已经是六月了,我却好像剥光了衣服站在十一月的雪地里。我的两只拳头握得死紧,握得我胳膊肌肉发酸,指甲深深陷进了手掌肉里。
列齐问我:「怎麽报仇?」
楞子和五六个兄弟知道我意思,一起说:「上街打还他们啊。」
小木说:「对,你在沿海落单,给雅族人欺负,现今你回家啦!这儿是勒库人地盘,你看著吧,落单的雅族人就活该倒霉。」
列齐说:「你们去报仇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替我做一件事?」
我们一个个抢上前轻拍他肩膀,握他的手,拚命点头:「一千件也替你做,只要你他妈的身体康复,早点下地,和咱们一块儿上街动手!」
「你们经过那些有雅族旗帜的地方,替我摘下一面旗子来,一把火烧了,」列齐说,「拿到咱家院子里来烧,让咱瞧著,咱就会有力气康复。」
雅族进驻勒库城以来,遍地插满了雅族的旗帜。我们知道人总是这样宣布所有权的。尽管我们不明白,为甚麽铲平了咱们的牧场,盖起楼房,插上旗帜,我们住了无数代的勒库绿洲就算是雅族的地了?
我们叫道:「一面旗子哪里解气?看到的通通摘了!」「在自家院子里烧多没劲啊,要在大街上烧,让他们瞧仔细!」「你走不动,大夥儿抱你抬你上街,看咱们怎麽烧旗子,谁挡咱们谁找死!」
列齐摇头:「不成。我这趟回来,在巴士上听人说起,邻近的绿洲大城市出事了,正是干的烧旗子、砸学校的勾当,那是东翰族反抗雅族的行动,你们知道他们人数多,手段也最狠。我怕咱们被当成跟东翰族勾结的动乱嫌疑犯。」
列齐不说还好,一说咱们眼睛都发光了:是呀,咋没想到要砸学校呢?学校都教了我们甚麽呀,雅族人的语言和历史,雅族人的建设事迹,雅族人的优越地位,若不是咱们没事就逃学,在学校待久了还他妈的记得自己是哪一族人吗!列齐啊,你给人打一顿把胆子都打破了麽,这麽怕事,那个无端端开除你的学校,咱们正好拿来第一个开刀呀。校警也就只一个人,咱们用踩的也能将他踩扁了!
东翰族做得到同心合力把事情闹大,难道勒库族做不到?
列齐讲东翰族的事,原意是要咱们安分点,没想到激起了咱们不约而同冒出来的好胜心和高明主意。勒库人和东翰人一样,干甚麽都是成群结队上,特别是打架争公道。也可以说,我们这些几千年来在险恶的环境里求生存的种族,身体里都流著集结齐心的血,因为不这样做,我们就没法在扑天盖地的大雪和沙暴中活下来,也没法在十天脚程都找不著水源的沙砾中,开出一口又一口甜美的暗井。勒库城里的勒库人和雅族人数几乎一样多,那些雅族人又多数是坐在办公大楼里的废物,咱们联络城里所有没钱上学的少年,被学校踢出来的少年,并肩上,挑明了干,雅族人又能拿咱们怎样?
除了成群同心,勒库人还有一个特徵,就是不罗唆,说干便干。我们很快拟好了作战计画,知道沿著哪几条路摘旗子、砸商店玻璃窗,才能把在街头各角落鬼混的同族人吸引出来。那些人也都算是兄弟,他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带著深深浅浅的伤痕,在身体上,在心底,都是被雅族的统治所划下的。在对抗雅族人的战线面前,所有勒库人都是兄弟。
我们就这样上了街头。後来,只要有人问我,我都说,六月十六日是咱们的起义纪念日。
一开始瞒著家里,再後来连家里都管不动我们了,因为我们夜夜睡在城外散落的帐房里,那是我们的大本营,警察要是来查,我们跳上摩托车就跑,摩托车不够多还有最亲爱的马儿呢。我爸这回却没打我,我妈也没哭泣。有一天上午,我偷偷回家取我那批刀子,我揣著弯刀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我妈站在屋角一面勒库族的民俗彩旗底下,带著无限心事地瞧著我。
妈妈一向揍我不留情,要不就是被我气哭,我从没看过她那样子,像一个即将出征却舍不得家乡的女战士。
可是我没有留恋,我们这队伍谁都没有留恋,因为原本的生活就他妈的烂透了,更烂一些也无妨。当我们在街上奔过,手里握著沾满玻璃碎屑的球棒,後头家家户户雅族人紧紧关著门窗,我们遇到有些迟疑的同族少年,便会说:「去列齐家看看,去看看他!看他被雅族人害成了甚麽样子,看他家现在落到甚麽地步!」
看完之後,若再说你不想跟咱们一块讨公道,那就是你没血性!听听人家东翰族的起义多有种!
我们没甚麽好怕的,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16、第六章(中)
我生平第一次捅雅族人肚皮的那天,小坦打来了电话。他当然不知道这儿发生甚麽事,他只是想跟我说,他找到了送外卖的工作,也注册了补习学校,除了学数学物理语文历史,也学一种叫做「上网」的玩意儿,那是种游戏,游戏机长得像电视机,却可以看到比电视跟报纸还神奇的消息跟画面。我拿起自己那具廉价转手得来的手机,一时不敢跟他说,我正在帐房外和兄弟们擦洗弯刀上的血迹。
在那之後,我划开的雅族人大腿肉越来越多,用石头敲断的雅族人手骨也算不清了,我没杀过人,却已经知道杀人和伤人中间不过是一条细细的、绷紧的线,再多一点点仇恨就可以越过,甚至再多一点点人群起哄的激情,就可以挑破。於是在那之後,我接到小坦的电话,会跟他说,今天遇上一个雅族人用言语挑衅咱们,被我抢上去拿刀子抵著他喉咙下跪讨饶,最後那人让兄弟小霍打得厥了过去。人没死,可是离死也不远了,我很痛快,兄弟们都很痛快,你最好别反对我。
「你想像不到列齐多惨,你一辈子都不会成为他,因为你是黑头发、深皮肤。」我说,「我要告诉你,绿洲马队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倘若哪天真的回来,还要不要继续做兄弟,随便你决定。」
小坦在那头对我大叫:「你放屁!单说列齐,他还要跟咱喝几千碗酒的,他说过的!就算你们像对付其他雅族人那样把我打成残废,我也是马队的人。」
如果我俩面对面,我要和他疯狂地打一架,可是隔了千万里远,无论如何办不到。听他这样赌气,我往往怒得脑袋里嗡嗡响,像是那天在月台上听见火车的汽笛。「谁说咱们会打你?」
小坦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够狠麽,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