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段启一身无力,从房梁上滑到孙世昌手里时,两个人受到重力,几乎险些向后一倒,幸亏后面手下帮忙扶住,没有弄出什么大的动静。
“你真的来了?孙世昌你真的来了?”
“傻瓜,我当然得来,不然谁救你啊?”他抱抱段启的头,双手把他单薄的身子护在怀里。“放心,守门人让我叫人引开了,现在你赶紧跟我走。”
“不行,我全身都麻了……动不了……”
“没关系,我背你。”
在攀上孙世昌后背的时候,段启手背从孙世昌脸上擦过。他怔了一下,感到手背上一片潮潮的水渍。
孙世昌宽阔的后背特别的暖和,当在僵硬的房梁上趴伏了那么久之后,这后背舒服的就像天堂一样。段启朦胧得将脸埋在那片温暖的大地上,渐渐安心地,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第二十九章
一夜的无眠渐渐使得一个过去像山一样伟岸的人失去了活力,干涩的双眼像失去了光泽的黑珍珠,整个眼窝迅速地凹陷下去,如同塌陷了的一座山。程潜在窗前默默地坐了一夜,眼睛望着外面的天空由漆黑变得幽蓝,再由幽蓝变得蒙蒙泛红,最后终于走向清晨前爆发的黎明。
季长青推门走进来,眼睛轻而易捕捉到了程潜忧伤望着他的双眼。
“大哥,三堂会审已经过了,结果也出来了。”
程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无声。
“我不知道怎么劝你,要不,今天你就不要去了。”
程潜眼睛里强烈地沉痛到底,强行压抑着眼里的泪意。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口:“就定今天!……这么快?……不能缓几天?……”他声音发抖,眼球上狰狞着鲜红的血丝。
季长青心里一痛,狠狠心劝他:“大哥,长痛不如短痛。”
“你不懂,长青,你不懂。”程潜闭着眼,心力交瘁般的对长青摇头。“你明白我现在心里是滋味儿吗?我觉得现在我已经什么都可以放下了,真的,什么都不像要了。我累了。”
季长青心里一凛:“大哥,有些话说出来,是收不回去的。”
“长青,你说我要是没遇见这么个人的话该多好?”程潜咬牙,脸上硬撑着。“我也不至于现在拖累他到这一步。”
“有些事情谈不上什么拖累不拖累,方路杰从打定主意和你……那时候肯定就已经心里有数,他不是那么笨的人。”
“可是我不甘心呐,我程潜混一辈子,到现在回头看看,好像一切都是虚的,过眼烟云。”
“大哥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容易逃避和后悔的人。”
“是,我就是后悔了。”
洪帮济公堂里一片香火缭绕,四处都是神香空灵的味道。那些供奉在高堂之上的先辈先祖都仿佛积聚在云端,睁着他们成神后悲悯而无神的眼,默默地俯视着地下的人间。
方路杰给人带上来,身上穿着干净清朗的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有一点狼狈。济公堂三堂会审,认为他过去有功,判的是最轻的——一种死刑。
洪帮对内的死刑有三种,最下的一种就是之前判给段启的“切肤剔骨”,是最残酷的一种,不仅要命,而且要受尽折磨。第二种是“一腔热血”,也就是一枪毙命,虽然都是死,但是死得痛快,不至于受罪。最后一种是“三刀祭天”。叫“祭天”是因为这其中是生死全看老天,三刀下去,死活都是你的事,但是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从来没有人在‘祭天’刑里活下来的,从来没有。”季长青瑟着一双通红的眼,悲悯地望着方路杰。“你知不知道这三刀是朝哪些地方去的?——第一刀是在人腹部的穴位上,不要命,就是叫人活活痛着。第二刀在肝,第三刀……就在心了——你自己算,活的机会有多大。”
方路杰沉默着,乌黑的双眼望着季长青。“告诉程潜,我方路杰这辈子跟他一笔勾销了。”
“不是大哥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救你。”
“为什么?”
“你要死了,我估计大哥也撑不下去。”
“不会的,他那么强悍的一个人,没什么能打倒他,我了解程潜。”
第三十章
“你真的是在罚他吗?罚他背叛了你?”
“长青,你觉得我像吗?像是会为了这种事不择手段去折磨别人的人吗?”
“不像,你不是这种人。”季长青眼里始终存在着怜悯,静默得就像一条心痛地流淌着的冰泉。“方路杰,就算你说你就是这种人我也不会信,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自己背,一辈子不肯靠别人,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可是我真的想救你,你别死。”
“长青,事到临头了我就不骗你了。”
似乎在心里挣扎了很久,终于肯脱掉伪装的硬壳了。方路杰方面对着天窗渐渐漏进来的天光,沉沉如落日的脸上抵挡着心里交接而来的毁灭感和不舍得。“长青,我不这么做,程潜就毁了。”
“我猜得到,虽然你和大哥一直没有心里对我说明白,可是我猜得到——方路杰,如果你‘犯错’,那一定是为了拯救别人。你就是这种人,我早就看透了。”
“在你心里原来我是这样善良的人吗?”眼泪没由来的突然从脸上掉下来,方路杰回头看着季长青,深深吸一口气,最后闭上眼睛摇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没你想的那么善。我自私,狭隘,记得一切让我不愉快的事情。而且我很懦弱,没有办法面对溃败。”
“你觉得你和大哥的事情是你人生里的溃败?——你在后悔?”季长青突然感受到无边的熟悉,那种对发生过的事情的失望和后悔是这么熟悉。“你现在也说后悔,大哥当时也说后悔。既然后悔,你们当初为什么走这一步?”
方路杰心里狠狠地一阵绞痛,就好像真实的一把剪刀绞进心里。原来他也是后悔的,原来他也说后悔的!……这句话就像一个残酷的桎梏,带着血光和倒刺不断地向心灵立足的那一锥之地加压。方路杰心痛不已,是真的心痛,心脏被人狠狠捏着的绞痛。他不得不用手按住胸膛,弯腰慢慢坐到地上,然后整个人就像被寒冷浸泡,深深地将身躯蜷在一起。渐渐的牙关中传出痛苦的呻吟,一声一声不断抽气。
“路杰,你别这样……你怎么了!?”长青本来以为方路杰只是单纯的难过了,可是突然发现不对,赶紧弯下腰扶他肩膀。
“痛!……”
他是连牛筋的鞭挞都能熬得住的人,不是真正痛到骨髓之中,他一定不会这样呼痛呻吟。
“方路杰!你怎么了啊,说话啊,怎么样啊你?!……方路杰,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季长青使劲想让方路杰抬头,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可是方路杰把脸埋在臂弯中,痛苦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来。
“——来人啊,叫医生来……”
“长青、别叫……”
苍白的手指伸过来,轻微地攥着季长青手臂。那手指那样惨白,就像被抽干了所有汁液、已然枯萎的树藤。
季长青不愿这时候违背方路杰的意愿,于是收声不叫医生,低下头,借着天窗微弱的光去探寻方路杰依旧深埋的脸。“路杰,你怎么样了?好点吗?”他大致猜得到,方路杰这时的痛,医生治不了。
痛苦的抽气声勉强压抑着,牙缝间依然听得到微弱的呻吟。“长青……请你给我找一身干净衣服……我想洗个澡。”他断断续续地吸一口气,声音弱弱地从嘴里发出来。季长青努力地听着,生怕会漏掉其中任何的一个字。这个人的声音这么虚弱无力,仿佛一股青烟,挣扎着摇一摇,马上就会断掉。
“——让我干净地走吧。”
第三十一章
济公堂里的云雾充满了靡靡的气味,闻了之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那些袅袅上升的青烟带着这个人世的沉重的悲往,慢慢地飘上天,越来越远。
方路杰脸上静静地就像一隅安宁的孤岛,在风动雨动的大海上泛出远离尘世的烟青色。
他站在大堂中央,左眼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伤过的那只眼睛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那就像一道裂缝,他现在看世界时,世界永远都横贯着这样一道鲜红的裂缝。但也好像这就是他的人生,他横贯了一条鲜红裂缝的人生,永远都补不齐了。
他从头到尾,往大堂四周望了一圈。然后停一下,又从尾到头再重新望了一遍。他把眼帘垂下来,像是有些失望了。
“潜哥和长青都没来?”
身边连一张熟悉的脸都看不到,一个人死是很孤独的。
洪帮刑堂里的人是接触得最少的,那些人一个个站在面前时,就和后面那些供奉着的列代先祖的灵位一样庄严深沉。他们的面孔没有感情,但又好像早已经看透了生死一样淡定。
一个满面白须的老人是这个刑堂的执掌人。齐老站在方路杰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精亮得有些刺人。他对方路杰说:“帮主不在,如果你有话要留,我可以代为转达。”
方路杰怔然了一下,随后笑了,摇摇头:“没有,就是随口问问。”
“很少有人进了这刑堂之后还能想你这样笑得从容的。看得出来,你不在乎生死了。”
老堂主是执掌了这个刑堂三代的元老,洪帮里面任何一个人论资排辈,都没有他资历高。“我老了,今天这场刑事,本不该我来主持。可是几位老辈联名请我出来——他们希望你即使死后,也可以在这济公堂留名。”
大堂之上奉了三把红木座椅,济公堂的闻叔和以前“风堂”的莫老两人坐在上面,两张苍老却正气庄严的脸孔不动声色,亦不表示他们对方路杰的痛惜和扼腕。
“谢几位前辈,是方路杰辜负几位了。”
莫老是方路杰自进洪帮之后接触的最多的老一辈,他好围棋,总喜欢拉着对围棋明明一窍不通的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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