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我就陷入了沉眠中,偶尔会醒来,记起他毫无顾忌的明亮笑意,然后继续度过混沌孤寂的岁月。纵使身怀足以使天地崩裂的强大力量,我却只能被迫呆在深山中,被等待折磨得几乎快要疯掉。最终,我失去耐心了,愤怒再也难以压抑,章尾山在我的狂怒中猛烈颤抖,山石迸裂,峭壁战栗,这时,我突然察觉到了一件事,自己身上的封印开始松动了。
我当初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上古留存下来,近乎无懈可击的强大封印会开始松动,我只是很快抓住了这个机会,不断用自己的力量狠狠冲击着松懈的封印。每天,它坚固的障蔽都在我的力量下粉碎一分,不知多少年的岁月过去,慢慢的,那远古巨神留存下来的强大封印被我的力量撕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我自由了。近乎狂喜,我从裂开的山峰中猛然跃上云端,章尾山在我的足下战栗不已。感受着强风掠过身畔,月亮和星辰在我周身的天中如同璀璨珠玉般明暗不定,我就像获得了新生。
欣喜过后,我开始好奇封印松动的原因,是什么因由,能让这从上古至今,千万年都未曾撼动分毫的可怖封印出现了空隙?我突然猛地想起了他的笑意,他对我说的那七根玄铁云柱的事,心里微微一动,我循着他告诉我的地方去寻找那七根云柱,很快,我发现了它们。
那七根玄铁云柱还顽强的屹立在山底,直指天空,但最中间的,也是撑着整个巨大封印的那根穹顶云柱,不知被人用什么手段毁去了半截,只剩残桩。
我站在那残桩前怔了很久,当我看到那残破的云柱边静静躺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釭剑时,我明白了一切。我曾经亲眼见过他腰间挂着的青铜剑鞘,这是他的剑,千万年来,敢踏足章尾山的只有他,这是他给我留下的临别礼物。
我不知道身为半神的他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许是因为他的力量被天界的其他神祗所畏惧,为了打压他,便只给他封了个无足轻重的残半神籍。我不再去细想,那一刻,我只觉得狂喜万分。我知道了他心中也一样重视着我,几乎按捺不住,我立刻启程去寻找他的踪迹。这次,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要把他强留在身边,这茫茫苍生,我只视若草荠尘灰,我甚至觉得,只有他才配和我厮守。
我本想一路往天界而去,在离开章尾山前却遇到了几个散仙。想也没想,我轻而易举就抓住了惊魂丧胆的他们,喝问他们,他的下落。他们起初只会战战兢兢,最后,其中有一个胆子大的小心翼翼的说,他早已死去好几百年了。
他一路从天界牢狱逃脱,离开章尾山后逃到了西荒,被控作乱,在荒中独自一人与上界派来抓捕他的兵将足足缠斗数月,天界其间不断增兵,最终耗费巨力将他擒获。拥有力量,却顽固不羁,不愿服从的他对于上界来说太过危险,拘禁不到数日就被推上了诛仙台,尽毁神元,斩头枭首,以儆效尤。
我呆在了原地,在我回过神来之后,我才发现那几个散仙早就血溅当场。我从未如此狂怒过,就连被锁在章尾山时都从未愤怒至斯。我头一次感觉到如此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人从自己身边夺走。
他是千万年间唯一一个对我真心相待的人,而今他的生命却早已泯灭百年,他的尸身被丢弃在刑台上任兀鹫啄食,我却在他遭遇杀身之祸时没能守护在他身边。
那些愚昧的神明竟如此心狠手辣!我几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甚至动了血洗天界的念头。我既愤怒又绝望,因为我很快就意识到,即便屠尽天界那些腐朽愚昧的神祗,使天庭血流成河,遍陈百万残碎骨骸,苍生尽为焦土,却再也不可能换回他独一无二的生命。
神与凡人不同,凡人生命消逝后魂魄还能再入轮回,还能有寻回的机会。神虽寿数不朽,但一旦被毁去神元精魂,就等于从世间彻彻底底抹去了存在,什么都荡然无存。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惹得如此重刑加身,我只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无法看见他的身影了。那个坐在山洞中百无顾忌和我开怀畅谈,哈哈大笑的小子,已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失去了所有希望。漫无止境的生命?强大的力量?一切都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意义。
千万年中,我亲眼看着神州大地几度沉浮,亲眼看着翼宽千里的金翅鲲鹏从海中诞生,亲眼看着凡世从一片荒凉蒙昧变得鼎盛升平,昔日的焦土化作了繁华的城郭,部落间的争逐变成了侯国之间的纷争……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光在缓缓变化,唯独他的时间,早已生生停滞,独自沉落在了死亡的孤寂长河中。
这时,有位老朽的仙人战战兢兢的来找我,我认出了他,他是章尾山的山神,在我被囚禁在山中时,他担负着随时监视着我的责任。我懒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却惶恐的趴倒在地上连连行礼,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了他,那位千万年来唯一敢接近我的半神的名字。冥鸿。
那位老朽的仙人从未离开过章尾山,因此,同样见证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见我已经挣脱封印,又忐忑不安猜想我会去找那位半神,因此左右犹豫,还是追了上来。
那位年轻的半神是在不周山下的诛仙台被斩首的,神元尽被削去,精魂早已消散殆尽,但却并不一定就毫无希望。那位山神如此说道。那位半神曾是颛顼手下的一位有能将领,他的几位旧部赤胆忠诚,舍命将主君一缕神魄从刑场上保了下来,匆匆逃到凡间,却被天庭追兵堵截在半路。那几位旧部自刎而死,而那缕残存的神魄却不知所踪,犹如石沉大海。
天庭上神为了平息众口和力保尊严,昭告众神祗,那缕神魄早已同那些篡逆者一起被连根铲除,丝毫不存于世间。可依然有一个谣言留存了下来,在众散仙间私下口耳相传。
那缕神魄没有消失,而是隐没在了凡间。
我不知道那个山神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或许是为了多少抚平我的怒气,又或者,他其实只是心生怜悯。
于是,我抓住了这岌岌可危的一线希望,来到了人世,只为了寻找他尚存的一息神魄。只要找到他的神魄,我的力量足以能让那息神魄再度复苏新生,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
※※※
角落里的琴师再度抚起琴来,琴声清雅,如泣似诉。窗外一片鼎盛繁华之景,华麟阁的夜色妩媚撩人,信眼望去仿若浮世中的画卷。倚在榻上的男子斟满了一盏酒,缓缓啜了半口,视线望向榻前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微微一笑,在烛光映衬下,他垂在肩下的发丝暗红似血。
“玄火,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了吧。你认识那个我要找的人,而且,你同样知道他的名字。”
秦烈眉关紧锁,紧紧握住身后靠椅扶手的指关节隐隐泛白,表情阴沉,脸上尽失血色。顿了片刻,他抬眼望向那个倚在榻上的男人,视线如刀般锐利。
“你还没有找到他?千百年了,你还没能找到他么?”
“偌大神州大地,这微乎其微的一缕神魄,不知散至何处,虽我派出无数耳目,却至今未曾找到他。”男人嗤笑了半声,语调中却带了几分惆怅。“恐怕让我把神州碾为焦土,反倒会更快。”
“……哪怕再过百年,你也是找不到他的。”秦烈冷笑了一声,直视着那个男人,紧抿的唇角仿佛深深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情感。“你当然找不到,他千年前就已经死了,那缕神魄?可笑,不过是谣传。”
“怎么?一提起他来,你倒是仪态尽失啊,赤龙。”男人望着他,唇角微微扬起,带上了鲜明的讥讽。“这也难怪,把那个当初跋扈不可一世的你拉下天界统军的高位,让你被贬谪到凡间,在崇吾山囚禁千年的人,正是冥……”
“——住口,别再提他的名字!”
近乎难以控制的大吼出声,秦烈呆怔了半刻,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的态度,眉关狠狠拧在一起,胸膛起伏着,努力平静下自己的情绪。“……不过是卑鄙的篡逆,可耻的背叛,根本没什么好提的。”半晌,他闭上眼睛,咬牙切齿的缓缓道,神情中透出了几分少见的动摇。
男人注视了他很久,有些惊讶于面前人的态度,挑了挑眉。
“果然,这是你痛彻心肺的伤疤。我并非不可理解,可在那背叛之前……”他沉吟许久,视线投向那两个倚在他身侧为他斟酒的美妾。“这就是我让你来的原因。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听闻你们曾是好友,若是他还残存世间,也许会去找你……”
“我们并不是朋友。”秦烈生硬的答道,抬手示意一个倚上来斟酒的侍女退下。“当时信任他,是我自己不分是非。他没有来找过我,他也不可能再来找我。千年前他早已在不周山下被砍头枭首,那缕神魄也不过是个自相矛盾的谣言,他死了,早就死了!”
“……不要以为我一直容忍你,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诋毁他,赤龙。”男人凝视他许久,眉关缓缓拧紧,仿若神祗般俊美的五官终于渐渐笼罩上一层怒意。
房内的气氛徒然压抑下来,四周角落间的黑暗中无数抹可怖的暗影猛然暴涨而起,隐隐攒动不休,沉香木的气息中也渐渐带上了寒可透骨的森冷。角落里的琴师停了曲子,小心的窥视着两人的谈话,榻畔的几个盛装女子娇媚的脸上尽现惨白,那两个侍妾惊恐不安,几乎连手里的镏金酒壶也把不稳了,胆怯的望了眼秦烈,央求般的摇摇头,仿佛在求他不要口出妄言。
“……即便你暴怒,这个事实也无可改变。”
秦烈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再感受到那种庞大无匹的可怖力量,那无穷无尽,强横无形的力量正在朝他汹涌叠压而来,如同狂暴飓风,仿佛不用动弹分毫便可把他生生撕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