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抑扬抬脚而入,早有搭着手巾的伙计迎上,出人意料地拉着北音:“这位爷——卖往左,买往右,不买不卖随便逛——”
吕抑扬笑道:“若我是想找你老板呢?”
伙计伶俐,道:“老板从来不在店,这位爷是走错了地方。”
吕抑扬道:“既然如此,我且逛逛。”
“好嘞,请——”
吕抑扬绕过影壁,说来也怪,入眼的竟是偌大一片天井,栽了好些花花草草,四下厢房各自掩着门,吕抑扬忽然感到似乎是来到了北平,心中说不出的爽快,再侧耳一听,街上的喧嚣半点也无,倒是奇特。吕抑扬轻移步,推开了东厢之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画架映入眼帘,满满当当地放了锦盒,吕抑扬顺手一抽,凑近来看才发现锦盒上标着画名和作者:《墨花》,徐渭。再打开,隐约有些花椒味,此间主人倒是懂得避虫。看了三四幅,吕抑扬确认:这一屋子,全是真迹,总共怕是有四五十幅画作。
四间厢房,不知道是否都一样?吕抑扬心中好奇,一间间看过去,看到最后一间,不由笑出声来,这间房,藏的全是自己的画,并不见得多,只有十来幅,但妙在稀罕,非但有少年之作,还有他仿石涛的画,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标明了:石涛伪作,北斗真迹。其中还有程伟认定过的,居然也被挑了出来。
区区一个商人,倒懂得看画?吕抑扬转身出门,天井中摆的八仙桌上不知何时放上了一整套茶具。
“南先生何不出来一见?”无人应答,略有回声,难以想象这个地方是怎么做生意的。
吕抑扬碰了下茶壶,滚烫的,来人刚走一会,吕抑扬四下看看,想必是他刻意避开的……正想着,忽然有人开声,“这位先生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头发寸把长,端着一方砚台,问道。
“哦,随便看看。”
年轻人笑一笑,“这是少爷藏画的地方,若是寻常人,门房也不会让进来,许是看先生知书识礼……”年轻人让了一下,道:“先生请稍坐,我去请掌柜的出来。”
“不必。”吕抑扬道:“这里怎地这般冷清?”
“这房子是少爷亲自设计的,待客全在前头,可是热闹着呢,后面本就少人来,所以才觉冷清。”
“原来如此——”话音未落,就见那年轻人恭敬地道:“少爷。”
吕抑扬循声望去,南生倒清爽,穿了件浅蓝色的衫子,登方口布鞋,对吕抑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少才,你且去前庭待客,这里有我。”
年轻人应一声,放下砚台匆匆去了。
吕抑扬笑道:“单看这二十余种茶器,就知南先生精通此道。”
“闲暇之时打发时间罢了。”
吕抑扬不答,仔仔细细看着南生煮茶。茶之为饮,发于神农氏,启蒙于秦汉,萌芽于魏晋,形成于唐,兴盛于宋,普及于明、深入于清,至今日,文人雅士墨莫不爱茶,但会煮茶的人却少,尤其是点茶至此臻境的,吕抑扬唯见南生一人。
点茶技艺,曾在中国茶史上存了600余年,近代无一人精通此道。
“这是建瓷?”
“是的,北斗先生好眼力。”
“兔毫条纹清晰明辨,认不出才是假。”
南生笑笑,“白毫银针,先生且品。”
吕抑扬凝神而望,茶汤纯白,是以茶叶乃茶中极品,汤花均匀,久久不散,咬盏极好,未有流溢,许久后,水痕方现,可见南生在注水点汤时,力道不温不火。吕抑扬顿时刮目相看,赞道:“好手法。”
南生道:“哪里,传闻宋时有‘茶百戏’的手法,只可惜未得一见,生的太晚。”
吕抑扬轻啜一口,口齿留香,回味悠长,忍不住大赞道:“好!”
“若是先生得空,可常来。”南生笑而邀约。
“只可惜,我是个画匠,虽爱茶,更爱酒,爱画,若先生会这两样,吕抑扬定将先生引为知交。”
“那太可惜了,我不好杯中之物,至于画,就更提不上了。”
“先生过谦,既然先生不懂画,如何能分得清在下的伪作?”
“懂鉴便足够——”南生又为吕抑扬添上一杯,道:“古往今来的书画贩子,又有几人是画家呢?那些卖瓷器发财的人们,未必就是瓷匠……程先生无法分辨只是因为他立辨于笔画,而我则看形意。”
吕抑扬愣了愣,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笑道:“沪上之人皆被你涮了,当真以为你是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
“先生此话非也,纨绔子弟好歹也在大家族中耳濡目染,若说什么都不懂,那倒不至于,最多都是什么都略知一二罢了。”
“既然如此,南先生可否敢与我赌上一赌?”
“怎么个赌法?”
“就赌我是否能骗过先生一双慧眼。”
“好,既然北斗先生兴致如此之高,那在下必然奉陪,却不知这赌注是什么?”
“若南先生收入我一张假画,请先生为我一世之奴。”
南生猛然抬头,心头巨震,望定吕抑扬,却见他不似在开玩笑,南生随即放下手中茶匙,回道:“若是先生输了呢?”
“反之,我为奴。”
“一言为定。”
……
吕抑扬执笔呆坐,关于石涛为人,他向来不太认同,但因近些年京中大家力捧石涛、八大,画价陡升,他这才做起了石涛的仿画,若论起形意,吕抑扬第一次发觉自己跟石涛的不同就在于,石涛饱览山川,师承自然,而自己在沪上这方寸之地,显然无法有他的气势,初见可瞒天过海,看久了就有瑕疵,那南生,许是就靠着这样的方法,将他的伪作挑了出来。吕抑扬弃笔,心中微动,若不是因这场对赌,他或者还未意识到自己不足。
翌日,吕抑扬远行出门,徐再远得到消息后已是三日后,他向门房仔仔细细打听了吕抑扬的去向后,登上了一列去蓬莱的车,心中不断地咒骂着南生,谁可知,这一趟,徐再远再回来已是一个月后,他不仅未找到吕抑扬,连自个都迷失在了蓬莱岛。
6月末,南生重金购得峨眉雪芽,兴高采烈拜访苍石。苍石见他心情颇佳,便道:“今日为兄就为你的好心情锦上添花了。”
“兄何出此言?”
“稍等。”不多时,苍石从内室中捧出一副山水图来,展开而看,啧啧称赞。
“这是?”
“梅清山水图,前些日子李老到我这里来,说家中事故陡生,急需资金周转,就约我去他那里看画,于是我就去看了看,一眼就看中了这张画,最后以七百大洋从李老手里购了过来……贤弟,你且来瞧瞧,如何?”
“难道不怕是假画?”
“现如今仿石涛画最像的就是吕抑扬,而吕抑扬曾拜在李老门下学刻石,李老怎么会不了解他的风格?何况吕抑扬下笔轻快,不若石涛那般厚重,这幅画我看了数天,还是觉得是真迹。”苍石捋须道。
“且让我仔细看看。”
“好。”
南生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苍石泡好了茶,枯坐许久,实在有些困倦,便道:“贤弟可曾看出端倪?”
“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这幅画,兄能否转给我?我出一万大洋。”
苍石微微愣住,不悦道:“贤弟这是哪里话?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南生见苍石不满,随即道:“我实在是太喜欢这幅画,这样,赶明个我接老兄到藏香堂来,藏香堂的画,老兄可以随便挑。”
“包括那副《六君子图》?”
“嗯。”南生答得爽快,苍石反倒有些疑惑:“那幅画可为藏香堂的至宝,你为了石涛这幅画,竟然答应出让?”
“画家作画只为寄情,既然兄长懂画惜画,那由兄长所藏又有何不可?”南生坦然道,苍石顿时大喜,即刻答应南生带了石涛的画离去,而自己明日则去藏香堂取画。
事毕,苍石留了南生吃饭,席间苍石问道:“听说贤弟同吕抑扬见过面?还亲自为他煮茶?”
“兄消息当真灵通。”
“还不是你我亲近,少才才不肯告诉我,我同你相交数年,都未见你点茶技法,你同吕抑扬只是第二次见面,就如此上心,愚兄难免有些妒忌。”
南生轻咳一声,道:“明日小弟就亲自伺候。”
“说说罢了,你事情多,我可不敢拖着你喝茶,吃过了饭,还有事?”
“嗯,去见一见那吕抑扬。”
苍石讶然,“你们……”南生是个冷硬的人,为留洋前在南家深居简出,归国后也异常低调,除了上层名流不得不打交道外,苍石还未见他主动与人交好,莫非这吕抑扬又是另外一个博伦?
“关系还好。”南生擦了嘴,道:“不要想歪才是。”
苍石若有所指地笑道:“吕抑扬这刺头,碰上你这样温吞的人,可真是刺在了棉花上。”
南生耸耸肩,嘀咕道:“兄长莫以为棉花不疼。”
苍石大笑。
……
吕抑扬住在马当路的公寓,对面则是李氏兄弟的大宅,在金碧辉辉煌的宅院映衬下,吕抑扬所居住的两层小楼显得异常逼仄破旧。南生啧啧嘴,看来吕抑扬也是一个抠门的主,住得如此憋屈。
“这位先生,稍等。”门房递了名片进去,不久便匆匆跑来替南生拉开车门,谄媚地道:“先生请进。”
南生一脚踏出来,他穿得不甚起眼,依旧是浅蓝色的衫子,但沪上能开的上汽车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门房自然不敢怠慢,在前引路:“吕先生在楼上,这位先生请慢走,请这边走。”南生边走边观,房子外貌是不起眼的,但内部却很别致,家具都是明款,摆的疏落有致,似是好漆器,器具俱是平遥推光。
门房引至楼梯下就不在往上走,轻声道:“上楼左手边第一间。”
“多谢。”
南生拾阶而上,然后拧开了门把手,只听吱呀一声响,渐大的门缝中透出橘红的柔和灯光来,抬步向前就见小阳台上放了两把木躺椅,一把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