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仲连抱臂蹙眉,“看样子,三万人还是有的。”
田晋南摇摇头,苦笑道:“若有三万,我能愁成这样?实话告诉老兄,如今只剩八千人罢了。”
鲁仲连闻言大惊。
“去年逃城最凶,磨了五年,大家都看不到未来,找了广成子做了场法事,总算是安定了人心,但乐毅实在太厉害——”田晋南指着城外一排排修葺整齐的坟,“这是去年燕军为百姓修的,春耕的时候还送牛送车,割稻的时候又有士兵来帮忙,这其乐融融的景象,搞不好就要成为一家人了。”
鲁仲连点点头,赞道:“乐毅果然一代名将。”话落伸手指了下坟前的大黑石碑,“血仇血战,报我祖先……这是你立的?”
田晋南耸肩,“不然还能怎么办?我倒盼着他爽爽快快来打一仗,一开战众志成城,别的也不会多想,可自去年至今,一场仗没打过,每日里寻思的就是怎么争夺人心,真是好累。”
鲁仲连侧脸望去,不过五年时间,田晋南两鬓已生白发。
“就算是难,也要守,都这么多年了,你同孟尝君一东一西为齐国保下了复国的根基,总不能在这时候前功尽弃。”
“不然能怎么办?”田晋南幽然喟叹,两人沉默并肩站了许久,田晋南忽道:“我很想秋北,甚至有时候想,什么都不管了,齐国与我何干?天下人死活与我何干?横竖我只要他一个人。”
鲁仲连呆立许久,嘴皮子哆嗦了好一阵子,“你们……”
“嗯。”田晋南点了点头,“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半途而废也对不起他。”
鲁仲连思绪万千,竟不知如何应答,烈日之下,广袤世间都被耀成了白斑,孟秋北那张又尖又小的苍白的脸缓缓升了起来,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那么悲伤。
“秋北他……”鲁仲连艰难地开了口,“年前去了趟燕国,出逃的时候未遇狙击,昨日我接到吕吉安的来信,日前有刺客藏匿在陈城街头,秋北被刺了两剑……”
田晋南倏然回身,死死地盯住了鲁仲连,“我不是说过,这些事怎么能将他卷进来?他……”一双手捏住了鲁仲连的肩膀,下唇咬出了血,“他……”
“人没事,只是很虚弱。”鲁仲连面露愧色,“本以为燕国一事风头已过,所以将后方之事尽数托付给了秋北,现下若即墨守不住,定然会连累他……晋南,无路如何,你要打起精神,即墨之危一日不除,你同他一日难谈平安喜乐。”
田晋南踉跄了一下,天旋地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熬过了秋熬过了冬,田晋南觉得燕昭王没死,他就要被熬死了。
多数时间,中军司马总会看到田晋南站在城墙上默默远眺,岁月风霜像一把无情的巨斧大肆地砍削着这支抵抗军的心志,有时中军司马会想,若那个地方站的是自己,会不会已经疯了?
即墨城中因无战事,民心趋于疲惫,昔年的战争已经过去了近六年,有些细节淹没在一茬茬中的麦地里,若不是城外的巨碑见证了当年的惨烈,很多人想必很愿意按部就班地过下去,逐渐忘记伤痛。
“鲁仲连有消息传来吗?”
中军司马摇摇头,“先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嗯。”
也不知道孟秋北……
孟秋北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他嘀嘀咕咕地说:“肯定是田晋南在想我。”
鲁仲连白了他一眼,“孟先生,说正事!”
孟秋北赖兮兮地大笑了一阵子,在粟腹的名字上点了一下,“这个人,正合适。”
“愿闻其详。”
“他素有燕国名士之名,又是新王一党,和剧辛早看不对眼。”
“谣言想好了吗?”
孟秋北摸着下巴,略有所思,“就说当年乐毅辞齐王一职是迫不得己,实际上想做齐王之心不死,这些年和晋南已私下议和,这一点就足够了。”
鲁仲连摆摆手,“这一点换掉乐毅是够,但是方便晋南却不够,若是被派去接替乐毅的是秦开或者剧辛,还是麻烦事。”
孟秋北点头,“那就再加一条,就说齐国人最怕的就是骑劫。”
鲁仲连击掌,“甚妙!”
春末,燕昭王发病撒手西去,乐毅北归面君留下了《辞国书》,未及一月,在谣言声中,新王下诏罢黜乐毅,任命骑劫为新统帅,三日内,帅权交接完毕,一人一车,乐毅淡然上路。
田晋南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傍晚,他令人打开了即墨的城门,一人一骑飞奔而出,在茫茫水畔前拦住了对阵六年之久的死敌。
站在帐篷前的老者默默的看着一丈之遥的骑士。
来人精瘦,英俊,两鬓若霜雪,气定神闲,领一袭旧甲却英姿勃发。
“来人可是田单?”
田晋南下马,缓缓而来,作礼道:“见过昌国君。”
“如何敢当?”乐毅架住田晋南,赞道:“将军以孤城独守六年,殚精竭虑,老夫数次不能取,乐毅佩服。”
田晋南淡淡一笑,“虽与昌国君有国仇,但六年中百姓受惠于昌国君的仁化长策,论胸襟论才华,田某自愧不如。”说罢,他从马背上取下泥坛,“田某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
乐毅微怔,转念大笑,接过田晋南手中的酒,豪迈而饮。
“昌国君义兵灭国,开灭国之大道,田单以小伎胜之不武,愧矣!”
“将军休说此话,将军与老夫对峙六年,这般自贬岂不是在说老夫无能?”
田晋南顿时肃然,再同乐毅喝过一坛,拱手道:“百姓闻昌国君辞官,在前方相送,田某有所不便,只送到这里,望昌国君珍重!”
“将军且听一言,齐复国,齐燕两弱,终为他人囊中之物。”
田晋南高骑马上,神色却是淡然,“田某本是一介商旅,受命即墨实属机缘巧合,并无逐鹿天下之意,只想了却这一仗携心爱之人共度平淡岁月,至于天下大事,田某并不挂怀。
“将军……”乐毅欲言又止。
田晋南笑道:“如此朽木,昌国君可是觉得诧异?但人生漫漫,成就霸业又能如何?田某所求无非一人,纵万世不朽却如同嚼蜡,又有何意思?”话落,田晋南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此人气象未免太小,未免有些可惜。
……
乐毅虽被罢黜,但摆在田晋南面前的却是更大的难题,
中军司马迟疑地看着他,“这么做……”
田晋南整理着手头的书简,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田氏一族有两百余人葬在外面……”
中军司马沉默地看着田晋南,心绪起伏,但最终还是未发一语,转身离去。
当夜,燕军捉住了偷偷投降的商人,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即墨城中军心涣散,但统帅田单一意孤行,打算反攻燕军。”
骑劫冷笑,“就田单那么点人还打算反攻?”
“将军差矣,乐毅一去,众人皆以为燕军无将,这才胆大妄为,但我是商人,不居危邦,而齐人最敬鬼神,若将军将即墨城外坟茔尽数挖开,挫骨扬灰,齐人定然被这当头一棒喝得心神涣散,到时候将军再猛攻即墨,岂有不下之理?”
“你这么做,有何好处?”
商人奸猾一笑,“将军可否许我百金并送我出城?”
骑劫不屑,“商人果真重情轻义。”
次日,燕军出步兵刨坟,累累白骨若小山堆积,浇重油以火把燃之,黑雾冲天,腥臭刺鼻。
田晋南站在城墙上,看着周围哭晕的老人和请战的青年,遥遥一指,“这才是燕军的真面目,夺我城池,杀我亲人,刨我坟茔,灭我祖先,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即墨城中每一个角落里都传出了怒吼声,“杀光他们。”
田晋南一身红甲,高高在上,举起长剑,冷冷地道:“从今日起,复国!复仇!”
“复国!复仇!”
骑劫没有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即墨城中军民已完全陷入了仇恨的深海,众志成城,要同燕军一绝死战。
“去,把城中的耕牛全部集中起来。”田晋南望着中军司马,一字一顿,“越多越好!”
入夜,田晋南站在城墙洞旁的高墙上,身前是寂静的人群和黑压压的牛群,他梭巡左右,每只牛头上的尖刀冷冰冰的闪着橘色的火把光,田晋南右手执泥碗,嘶哑的声音沉沉回荡在夜半的寒气中,“这一日,我们等了六年,我们失去了父母、手足、孩子、挚友,现在,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时候了,握紧你们手中的刀,跟在我田单的身后,让我们同生共死!”话落,田晋南一扬手中的酒碗,“干!”
这是孟秋北搜罗的数十坛老齐酒,入口的时候仿佛带了国仇家恨,一张张愤懑的脸上落下了悲伤的泪水。
“走吧!”
田晋南身先士卒,寂静的即墨城中忽然响起一阵不轻不重越来越急的鸣金声,在打开城墙洞的一瞬间,天地像是陷入了火海,无数头精壮的头顶尖刀尾部带火的健牛冲着燕人的军营直奔而去,轰轰然似踏在一张大鼓上,震得大地不断颤动着。
在奔涌的人群中,田晋南一袭红色软甲冲在最前方。
秋北,若是活得下去,我便去寻你,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火牛袭来,骑劫战死,十万大军瓦解于弹指之间,匆忙扔下六万余具尸体,溃逃至遍野。
田晋南揽住马头,独立山巅,天明后巡视着惨烈的战场,对身后的大军举起右手,冷冷地道:“追击。”
月余,成兵数十万,夺七十余城。
两月后,齐国光复。
……
孟秋北斜斜靠在榻上,看吕吉安义正言辞地训斥自己,自叹道:世上如此窝囊的主东,大概唯有孟秋北了。
“主东本是一代巨商,如今何必寄人篱下,吕吉安虽不才,但愿追随主东左右,列国商事根基尚在,只要一年时间就可东山再起……”
孟秋北饮了一爵赵酒,清冽非常,大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