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湨粲然一笑,直若那雨日艳阳,扫尽阴霾:“不错。所以,我不是替你摧平前障了么?与你同骑那位,周壅川,对吗?他是灵泽国妫汭女帝的亲弟,皇室宗亲,虽不是真龙天子,却也可建僭帝之朝。帝之后,称女主(注2),亦可掌天下。”
赵湨,你疯子!
赵湨懒懒地往后略松弛身骨,清澈俊美的眼眸瞥了一眼七月,悠悠然地继续说道:“灵泽女主带兵宣战,我定亦统领三军,应你之役。”
赵湨,你确实是疯子!
金犼上的男子说完这句话,终于松开了手,而后施施地脱下了手上所戴的那副琉璃绀色菱纹罗手套,露出若凝脂若冰玉般的白皙双手,握住了七月的手,猛地将她推了出去。
这一推之力甚大。
七月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呼间,而后便“砰”地一声砸在了颜朗的肩上,跌落在虎鹰之上。
偏颜朗穿着重甲,撞得极疼,只痛得她呲牙咧嘴。
似在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麻木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痛!
手腕!舌尖!后背!
尽如针扎刀割般的灼灼刺痛。
但七月来不及呼痛,前方广仁国的青龙空行翼兽军队的动向令她瞠目结舌。他们竟然整整齐齐地随着赵湨的坐骑,迅速掉头,转向往西北方而去,只须臾,便走得只剩远影……
他们,来做什么的?
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就是来杀阿壅?
想到阿壅,七月的牙齿又咬紧了:那一定是个疯子!赵湨!可是,又怎么办呢?赵湨明明射的是她!他又是怎么知道阿壅会救她呢?!
身后的颜朗在说话:“夫人,……我们还是速往汨罗府芙蓉郡吧!末将有罪,适才实在不能这样抛下夫人独自前往芙蓉郡,便是能领军逃得生处,也定为主相大人、御史丞大人所怪责……”
七月勉强一笑,心知他对自己这个所谓太尉根本没放在眼里,更不要提听令行事了,所幸赵湨并无意在此处将他们一网打尽,否则这仗还有得打么?
其实,原本就没得打。
没有一丝胜算。
那个人,只是在消闲解闷。
虽说骄兵必败,但……有几成把握?
“大将军……用兵之道,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我明知不可以战,却还意气用事地冲上去,本就必败。至于,颜将军你,……”七月肚子里闷闷地说,颜阿苏,将士们都听你的,同我这个挂名太尉上下不同欲,就算去了芙蓉郡,我们不同心同德,亦非齐心气力,能否有胜算,可不好说。
况且,连阿壅都不在了……
想到这里,七月心里蓦地一酸,脖子登时僵直在那里,不敢转一分半毫过去。
只是,就算不回头,也知道,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左侧稍偏后,丈许。
定有个青白色的身影,仿佛一如往日,直直伫立在那边。
不错,他穿的是墨甲,但是,但是,七月一想到阿壅,总是那个清清淡淡的男子,总是那身青青白白的裋褐,总是温温文文地站在身周不远处。
她不由得低了头,本欲对颜朗讽刺两句的话语登时出不了口了,只泄了全部力气,轻轻地软声说道:“……听将军的话,速去芙蓉郡吧……”
万里晴空。
天色云光一如来时,云气氤氲,缓缓流淌飘动,浟湙潋滟如水,浮天无岸,如许宁静。
阿壅,既然,六道是存在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相信生死有命,轮回转生?
你现在在哪儿?
你这样的人,不会去地狱道吧?
我果然,是有点儿后悔了。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也不得不悔一次了。其实,说自己做事从来不悔,那是骗人的。你知道,我向来爱嘴硬,悔得要死也要说不悔。
听了我这样的说法,你是不是很无语?
你别不高兴,我去买银丝冷淘和山药元子给你吃,好不好?我知道你不爱吃笋辣羹和鱼虾棋子,其实你喜欢银丝冷淘和山药元子,对不对?我其实是知道的。我就喜欢故意欺负你,喜欢看你无语的样子。
你放心,以后清明给你上坟的时候,我一定乖乖的,再不气你。
其实,我说实话,我还是挺想气你的,不过你那么沉得住气,一定不会因为生气而从棺材里爬出来,所以……
少阳州,汨罗府,芙蓉郡。
芙蓉郡是一个背山险地,易守难攻。
无论是冷兵器时代,还是水陆空俱全的现代战争,占据高地永远是增加胜算筹码的一个点。
所以,芙蓉郡,对灵泽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开战地点。
前提是: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
在郡衙公府的官办馆舍。
七月,一夜未眠。
待到第二日,刚刚鸡鸣,闻人七月,便穿上了前一日求颜朗给她做了的净白粗麻斩浚ㄗ3),又要了马匹,讨了板车(注4),抱着早已梳洗干净、穿了整洁衣衫的周壅的尸体,往着芙蓉郡城郊的坟地葬岗慢慢地而去。
听说,她的无理要求提出后,颜朗集中了芙蓉郡内十六名知名的成衣人,裁缝手艺着实不错的工匠,来独独为她做那斩俊
众人怜她失了夫君,又被青龙主欺凌,同仇敌忾之下,也就把她的任性视而不见,心说,一位殿下的妃子,长得又这般娇滴滴,遭逢大变,稍稍使些性子,也是可见谅的。故此,军中一应将领催促之下,还未入夜,那十六名裁缝就把衣服做好了。
阿壅的尸体,她是亲手清理的,称为小敛。
换上全新的,干净的,青白色的薄棉裋褐。来芙蓉郡之前,他带了两件在狄泉时候常穿的。不想,竟用在落葬上了。
特意不请驭马者,只由着这军中专配的驹騋(注5)随心所欲地慢慢走着,沿着城内主要驰道“花市”路,一路经清坊、融坊、新街、巾子巷、荐桥,复又绕城郊军营驻扎地一圈。执绋(注6)取消了,因为灵泽国没有守灵、守夜的习惯,而颜朗、彦崈等人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得周壅,只有七月一个人,没有从葬的宾客,又怎么执绋呢?
周壅,看来也没什么朋友的样子。卿相,此刻只怕是不宜过来芙蓉郡。她若过来,广仁岂非就要出动樊相?且不说这些,七月也不是很希望卿相过来……若阿壅活着,她也许会揣摩着他的心思去帮他追周皓卿。但阿壅都死了,容许她小小自私一次,不想见到卿相来。
出殡,不知这样做有多少成效。
利用阿壅,很不对。
但,这么做,也是为了阿壅!
芙蓉郡的百姓,听得外头的响动,纷纷或端着朝食(注7)、或放下手中活计、或本就打算晨间出来闲走,此刻都行出屋门,看着这位据传是从帝都过来的二殿下的妃子,如斯哀伤,不由得勠力同心起来。
“瞧瞧,这位……这位是……是帝都青州过来的贵夫人。”
“贵夫人?我听说是那蕤宾皇宫里的二殿下的妃子啊!”
“我们灵泽国何时又多了个二殿下?”
“唉,身处芙蓉郡这种边远地带,你的消息不灵通了吧?我前两年在外府外郡跑买卖的时候,听说过一些咱们国朝帝王家的秘闻。说是女帝陛下她,当年是有一个同胞弟弟的。”
“啊,还有个弟弟?那就是王弟殿下啦?我说,那当日干么不选这位殿下做皇帝啊?你说这女人做皇帝吧,弄得不好就跟现如今一样!为情所困,跑得没影没踪!当年选了这位二殿下,可多好啊?!今日,这位夫人,也就不用这样可怜了吧?”
“我还听说,那位二殿下也是颇有些支持的臣工的,他怕引起变乱,搅了国基,便就悄然离去了。而今女帝失踪,他犹豫了许久,却终究是回来了……虽说二殿下还不曾封王,也无非是没有先例,这才搁置的罢。本来就连我这样没见识的,想想来日也当是他做那皇帝了吧……怎知,怎知……会如此……青龙主也实在狠了些。”
“凭白无故的,他广仁国打我们灵泽做什么啊!”
“定也是有因缘的吧?”
“……”
待到城外,那些从各州府调派来的将士,瞧得此情形,心中明晃晃地燃起一种莫名的怒火,只是因了那些许恻隐之心。
也许,将来某一日,那大车上的尸体,就是自己!
也许,将来某一日,那大车上坐着的缟**子,就是自己的妻女!
七月没有让周壅躺入柩中,其他的全部下葬物品,统统另请颜朗彦崈两位将军派送去坟地。
于是絮絮议论的声音便愈发多了,有一路跟来的百姓,亦有一旁围观的军士:
“唉,这位殿下看着挺斯文的。”
“是啊,瞧去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还挺轻的哪……怎么就……”
“这位夫人也真是情深意重啊,亲自执鞭驾车,送夫君最后一程啊。也不知道将来我两腿一蹬归西之后,家里那个泼妇可有这等意思。”
“为何不让二殿下入柩?”
“听大将军说,夫人希望能最后送殿下一程,让他最后看看灵泽的国土,看看芙蓉郡的风景。届时到了坟地,到了坛前,再行入棺下土……”
“我也听闻说这芙蓉郡原本是夫人的故乡,虽只是少时所居,未几便搬迁他乡,可孩提之童的情分操曲,定也是很有记忆的。”
“莫不是她同殿下约好了来同看这故乡之景致?”
“确有如此传闻,唉,真是可怜啊……”
“明日便要同广仁一战……唉……不知,不知,会否同这位殿下一个下场……”
“唉……”
“唉……”
到了城郊,在一处公认风水不错,墓相甚吉,背有案山,前有流水的坟冢集中处,七月所驾的马车慢慢地停下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也没驾马。颜朗派的士兵还是跟在了后面,但凡转弯岔路口上,总有人自发自觉自愿将马儿驱赶到正路上去。到得后来,后面跟着的人群队伍也越来越长,自动地担当起了开路先锋。
于是一个奇异的场景出现在了芙蓉郡的街道上,这郡内的主道上,最前头有二三十人,如开道者,只差没拿招魂幡了,这二三十人很均匀地分在了路的两边,把中间的地儿空了出来。
这二三十人后,有一个很大的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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