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罗周高声地叫了起来,这是罪证,杀人的罪证,他们在销毁罪证。罗周看到了那些日本人,他们带着红色的头盔,穿着西装站在空地上,怡然自得地指挥着推土机的作业,他们发现了罗周,用一种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那辆巨大的日产推土机已经把整堵墙全都推倒了,尘土高高地扬起,不,那不是尘土,是特殊的磁铁材料,现在,已经在推土机下变成一堆废墟了。
现在,黑墙已经消失了。
面对着黑墙的废墟,罗周跪了下来,这是罪证,被销毁的罪证。他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会看中这家工厂,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堵黑墙里蕴藏的秘密,他们处心积虑地使这家工厂破产,然后买下了这片土地和厂房,最后一步,就是销毁罪证。老李的发疯,也是因为他们用电磁灯使那些影像产生出来,而以前的闹鬼传说则可能是因为闪电雷鸣等自然因素造成的。
现在,那些日本人已经谈笑风生地离开了这里,推土机也开走了,只留下一片黑墙的废墟。罗周的目光里闪着一些泪水,狂风呼啸而过,卷乱了他的头发,使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怕。他看着黑夜的深处,那茫茫无边的夜色依旧笼罩着这座城市。他抬起手,把那些泪水轻轻地擦去,接着,他挺直了腰,从地上站了起来。
忽然,他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
请记住——1937年12月13日,中国南京。
〖附记——谨以此文献给南京大屠杀中所有的遇难同胞。〗
苏州河
现在是午后,我能感到自己的额头和发际上所流淌着的阳光的温度,这些阳光悄悄地闯进我的房间,进入我的体内。我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正躺在床上,一丝阳光正撞开我的眼睑,在我的瞳孔里闪烁着。
我在哪儿?
我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和蓝白色的墙壁,在我的墙壁的一面有一个阳台,阳光就透过阳台内侧的玻璃窗洒了进来。阳光带来了一股慵懒的气氛,这气氛缠绕着我,让人昏昏欲睡。我终于站了起来,在这间我看来有些陌生的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一面落地镜子里,我能看到一张自嘲的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走来走去,我忽然有些恍惚,直到我发现了写字台上的那张纸条。
是的,就是那张纸条,阳光洒在写字台上,纸条上就有了些反光。这反光略微有些刺眼,我伏下身体靠近了写字台,这是一张特制的信纸,看上去像朵云轩的纸笺,然而终究又不是,我轻轻地拿起那张纸,还是在阳光底下,光滑如丝的纸面反射着阳光,渐渐靠近了我的眼睛。一片白色的反光之下,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的眼睛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适应过来,逐渐看清了纸片上写的那些字——
“我的C: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实在对不起,一开始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原本是不想理会这种信的,但我似乎对你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昨天晚上我很无聊,几乎一夜无可事事,当我临着窗眺望着明媚月光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了你的样子。对,那就是你,每天清晨缓缓地从我楼下走过,有时候偶尔与我打个照面,但你却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许不信,我还记得你忧郁的眼睛,不过,但愿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
我的C,说来你也许不信,刚才我闲来无聊,莫名其妙地找出一张上海的地图看了看,此刻我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汇聚在这里,建造起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而我却只需要一个房间。不,不要到我的家里来找我,你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还有一条河流穿过,在这条河上有许多座桥。我喜欢桥,我相信你也喜欢,那么,今天下午六点,我在你每天早上都要走过的那座桥上等你。
你的Z于XXXX年12月16日晨”
很明显,这是一封女人写给我的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字迹,似乎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我拿着这张纸,还能嗅出从纸张上传出的淡淡的香味,也许她的房间或者是她的身上用了某种特殊的熏香。我的鼻子有些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气,那味道立刻充满了我的胸腔。这张纸笺是从哪儿来的?刚刚莫名其妙地睡着了的我有些糊涂,我想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地记起今天上午好象有一个小孩来给我送过一张纸条。而那个小孩长什么样子?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什么也记不清了,就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这张信纸和纸中的文字在我的手中。
“Z”,她自称“Z”,在字母表里,这是最后一个字母,也许有某种特殊的涵义?不过,我知道这纯属巧合,就象她称我为“C”。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我给她写过信吗?也许写过,也许没写过,我不敢肯定,是写给她的吗?有可能是她,也有可能不是她,我也不敢肯定。不过,现在我能肯定的是,我应该,或者说是必须要到桥上去走一走,在这封信上所约定好了的时间,16日,也就是今天的下午六点,这是一个暧昧的时间,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
我打开了阳台的玻璃门,趴在了栏杆上。我的阳台突出在这栋大楼的墙壁上,看上去就象是城墙的防御马面,栏杆是铁的,在转角的地方还有圆形的花纹。说实话,我喜欢我的阳台,我总是坐在阳台上看书,四周的风,会轻轻掠过我的额头和书页,还有慵懒的阳光。我所在这栋六层的大楼有着黑色的外墙和欧陆式的装饰,现在,我就在三楼的阳台上眺望着马路的对面,这条南北向的马路很窄,我几乎能透过对面那栋大楼的玻璃窗清楚地看到那家公司里所有的一切。然后我的视线对准了东北方向的那些建筑物,在那些欧洲人建造的各式各样的大楼里,有一个个或紧闭或敞开着的窗户,其中有一个,就是“Z”的窗户。但是,我现在看不见她,我只能把目光越过那些建筑,最后所见到的是,外滩的屁股。我之所以称这些高大的楼房为外滩的屁股,因为我是从这些建筑的背面注视它们,但这种视角对我来说是习以为常了。
我离开了阳台,在我狭小的卧室的左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我走进了那小房间,这是我的卫生间。我是个身无长物的人,除了我的卫生间,因为我拥有一个使许多人羡慕的洁白的钢皮大浴缸。我在卫生间里涮了涮牙,洗了洗脸,匆匆地刮了刮胡子。然后,我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的公寓大楼里有一台嗡嗡作响的电梯,我走进了电梯,拉上了折叠门,然后,一阵机械传动的声音,一根铁链条在我的头顶缓缓地拉动着,带着我往下降去,透过折叠拉门,我看到三楼的地板在缓缓上升,二楼的公共走廊出现在我的眼前,直到底楼的大堂。我又费劲地自己把折叠门拉开,底楼很脏很乱,我快步地穿过大堂来到了马路上。
阳光好不容易才穿过周围的楼房,被挤成了几条线射在马路上,从我的脸上划过。我猛吸了一口空气,觉得这两边的高楼中间夹着一条狭窄的马路,怎么看都象是一条深深的山谷。我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这里的道路非常密集,看着头顶两边各种风格的建筑,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座大迷宫,周边的道路比较稀疏而宽敞,但越到中心,比如这里,就越密集、越狭窄、越曲折,谁也无法一眼就看到头,不断的岔路,不断地碰壁,或者,在这些道路中间重复地绕着圈。据说有的人一旦走进这里,就永远都无法再走出去了。比如,现在从我身边走过的这个欧洲人,他的脸色苍白,虽然是高高的个子,但却瘦极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已经无数次见到过他了,他一言不发地走着,而且永远是这个方向,有时候在傍晚,有时候在清晨,没人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或者说,他的目的地就是要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可他找不到,永远也找不到,他迷路了,他不断地重复着走过这条道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巨大的迷宫的奴隶了。其实,有时候我也是。
与那个可怜的欧洲人擦肩而过之后,我忽然问自己:我这是要去哪儿?于是,我又一次在心里默读了一遍“Z”给我的信——桥,我记得那座桥,每天早上,我都要从那座桥上走过。那座桥的上方有着高大的钢铁支架,桥面则铺着水泥和沥青,远看就象是在河面上竖起一张铁网。我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座桥的样子,它就横亘于我面前,而我脚下的马路,已经成为了一条浑浊的河流。
我穿过了好几条横马路,周围的建筑物都是黑灰色的,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在一栋大厦的大门口,我见到了一个印度人(也许是锡克人),他肤色黝黑,留着大胡子,包裹着红色的头斤,威严地看守着大门,这就是他的职业。再往前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了几下洪亮悠扬的钟声,那是从海关大楼的楼顶传来的钟声,我总是在清晨被这钟声吵醒,但我喜欢这钟声,因为钟声里含着一股水蒸汽的味道,就象是清晨在江边弥漫的大雾。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缓缓走过了狭窄的马路,在两栋黑色的大楼中间,我走进了一条小小的弄堂。其实我从来没有走进过这里,只感觉到这里也许是条近路。我没有想到,在两边高大的建筑物底下还居住着这么多人,他们穿着陈旧的衣服做着各自的事情,比如涮马桶、哄小孩撒尿、打麻将,但却对我的闯入不以为然。两边的大楼实在太高了,以至于这里终年都不见天日,我抬起头看着天空,只剩下一条狭小的缝隙了,一片耀眼的白光不动声色地跌落下来。越往前走,越是狭窄,最后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忽然光线完全暗淡了下来,现在我的头顶是过街楼,我就象是穿行在地道中一样,这狭小的通道使我感到我正在别人家的房间里走动着,而别人家的某些事情正在离我头顶不到几十厘米处发生着。一阵细小的尖叫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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